張德光

敬悼 南公懷瑾恩師

二〇一二年九月二十九日下午四時,南師逝世於江蘇吳江廟港太湖大學堂,享年九十五歲。

南師的去逝,不僅是中華民族的損失,對我個人來說是無比的衝擊與哀殤。他一生的志業與修持,不僅維護了中華文化,更樹立了完美的師道,我忝 為學生,其實我真不配做他的學生,他經常告誡學生:「你們夠資格做我的學生嗎?有本事拿東西來(指成績),拿功夫來見……」,我總此一生,今年七十五歲,一事無成,一點功夫都沒有,怎夠資格作他的學生,只是跟著大家,厚著臉皮尊稱他老人家一聲南老師,如此而已,真覺慚愧。茲將我向南師請益的幾件事,臚列如後,以示南師教誨之風範。

一、諄諄誘導,指示迷津

記得我初次拜見南師是在六〇年代,當時我身穿單服,由誼母任懿芳女士帶領拜見,地點是在泰順街一棟日式房子內,因為是見一位馳名的國學大師,內心很興奮,亦有些緊張,經誼母介紹,並說:「這是太老師」,我旋即,立正,向老師行舉手禮,老師很親切又和藹地招呼我坐下。即時問我:「年輕人,有什麼問題嗎?」我回答說:「想唸點書」,南師問:「想唸什麼書?」,我回答:「我身為軍人,自當對中華歷史文化有所了解,對軍書也理當有所認知,我想讀資治通鑑與孫子兵法」,南師說:「先不要讀這些書,先讀伯夷列傳」。我當時心想,伯夷列傳在古文觀止裡就有,是屬於史記,為什麼老師首先教我讀這篇文章?老師見我猶疑,即時告訴我:「這篇文章,理義很深,舉凡人情世故、作人處事、前因後果都述說得很清楚,要好好地讀,認真的讀,一旦讀通,什麼都懂了,讀的時候把有關問題記下來交給我……」。當時南師住所請益的人很多,我即起身,謝過南師,初次見面,對南師的印象是和藹、親切,指示迷津,乾脆俐落。

當時我駐地鳳山,回到鳳山後,旋即打開古文觀止,細續伯夷列傳,並列舉了十三個問題,一星期後北上呈閱南師,南師瞄了一眼,回答兩個字!「再讀」,接著說:「裡面問題很多,不只這些……」,我遵旨再讀,只是見識不廣,程度不足,怎麼讀也只能列出這十三條,幾經往返呈閱後,南師告之:「這篇文章,字字句句都是問題,如能通達,一切都通達了……,至於你要讀孫子兵法,要先讀老子,再讀易經,到時研究起來就能深入理解,駕輕就熟,現在我在師範大學講老子,有空來聽課……」,就這樣我搭上了南車,迷上了南學,跟著老師讀老子、孟子、易經、解深密經、唯識學、金剛經,使我對中華文化有所認識。尤以對三師聖教(孔子、老子與釋迦牟尼),印象深刻,而更迷上了易經,楞嚴經與黃帝內經,這三本經書是南師一再強調必須研讀的,並且務必拿自己的身心來作實際的體證。如果只作文字了解或僅作學術研究,不能用在自己的身心上,起不了作用,毫無用處。

二、一屁沖天,茅塞頓開,什麼是用?

我的職業是軍人,專長是飛行,初識南師時,我飛直昇機,南師囑我寫些有關直昇機的事,我就寫了直昇機的故事,刊登於人文世界。有一次,南師召我說:「寫一本有關直昇機的書,這是你的專長。」我聽了即刻反應:「老師,我怎麼有能力寫書,」心想,這有多難,哭也哭不出來,南師旋即告訴我:「來,我教你;一支原子筆,一張稿紙,一把剪刀,一瓶漿糊,抄抄寫寫,剪剪貼貼就可成一本書。要知道,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會不會,看你如何抄法,要會做『偷兒』」,經此一番指引,我也就照做,事經一年,終於寫出了「直昇機」這本書,並呈閱南老師,他見了很高興,同時附上他的名片,叫我面交某某出版社出書,並囑我去見某某總編輯,我見到該總編後,他接過書,看了南師的名片,並說:「南老師乃是當今名滿天下的人……」,

最後神秘似的看看我,我當時年輕,不通人情世故,也不知這位大編輯的舉止行為真正的內意是什麼?果然,書交下後,竟然石沉大海。我兩次去問情況如何?該大編輯僅吱唔了事,據說這中間南師還特別請該大編輯幫忙,當我第三次去見該號「身藏不露」的大編輯時,他人不在,我就把書拿回來了。我當時的感受是:「有什麼大了不起,充其量不出版就結了。」因為年輕,不懂這些旁門人情,且讀了幾句聖賢書,正氣稟然,半身傲骨,不賣人帳,以為此路不通,另謀他途。回來見了老師,老師一見我把書拿回來了,劈頭就罵:「怎麼連這點事都辦不了。」我竟然斗膽回了老師一句:「老師,讀聖賢書,所學者何?」當時我心中所想的是,讀聖賢書,就要有骨氣,不為五斗米折腰,何況是受暗盤的威脅。老師一聽,對我破口大吼一聲:「屁用。」這一聲屁用,直吼得我七葷八素,真是丈二和尚,摸不清底細而楞住了。後來我將書無條件送給五洲出版社出版,沒想到五洲竟 出版了好幾次,這本書竟然成為直昇機的教材,在航空飛行領域中造成影響。

爾後我跟隨老師一段時間,直到老師去美國止,聽老師講課,亦默察老師的行事作風。而這「屁用」兩字,我時時在參研,甚至在飛行中也在參,幾經時日,我才瞭解老師是在罵我不開竅,不知大用。老師在日常生活中所表演的就是知「大用」,天地間萬事萬物都要知用,所謂萬物皆備於我,聖賢的教典都是要拿來用,即使是孔子、老子、釋迦牟尼本身亦是拿來用,要有這種本事,先用之於自我之身心,再擴而大之,用之於他人,利己而利他,所以老師對我吼:「這麼一件小事都辦不成,將來怎麼能成大事。」這豈不是「屁用」,這一屁,真把我打醒了,打響了,真是茅塞頓開,洞見天日,怪不得老師起始就教我讀伯夷列傳,其用意在此。

三、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莫好為人師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我有幸參加在南非舉行的第五十一屆國際飛安會議,會中我以「易經與飛安」為題提出報告,結果獲得來自三十多個國家,計有三百多位國際飛安人士的激賞,原因是題目新穎,內容實用,個人深感榮耀。我把講稿寄給南師,當時南師在香港,即時就接到南師電話,要我馬上到香港,見面後蒙老師嘉勉,並介紹我與海南航空公司總裁陳峰見面,承蒙陳總裁邀請訪問海航六天,行程上除參訪該公司外,並作了兩場講演,主要的是講解易經與飛安理念,訪問完畢後我將有關意見呈閱老師,難得老師看了很滿意,並指示我作進一步的研究,不要僅止限於飛安上。

由於老師的勉勵與在國際飛安會中的驗證,我好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似的開始教授易經了。這本經書的義理與內涵,用不著我在這裡闡述,茲僅取易經中的一句話就可說明一切了。「冒天下之道」,這就是說:「易經包涵了宇宙間所有的道理」,不僅如此,其用途更是廣泛。尤有者,易經是中華文化的源頭,是學術的總匯;我既然得老師親自傳授,就有責任與義務傳承下去,無條件的傳下去,永不終止。

二〇〇六年,我偕內人吳塵女士同往上海番禺路長發花園拜謁南師,這是南師回大陸後首次見到,南師很高興,我稟報南師,我已經開始講授易經了,他說:「好,但要注意,易經涵義很深很廣,而且必須要有心得與實證方可,因此知道的才講,切莫急於好為人師」,簡短的幾句話,在在提醒,要經由心身上實際的體證方可教人,我銘記於心,依教奉行。接著又稟報老師:「老師,我皆是依照您所傳授的講,決不偏離。」老師回答說:「好,我所有的書,乃至我的名字,儘管拿去用」。此話一聽,我一則以喜,一則以懼,所喜者:我有名滿天下的國學大師作我的後臺老闆與靠山, 怕什麼!即使講錯了,他負責;所懼者,我豈敢盗老師之名而拱抬自我身價,如此作為定落因果。

之後我又向老師報告,拟將講授場所取名為「日月講堂」,老師聽後,眼睛一閉,若有所思,似在觀照,即著說好,就用日月講堂。並蒙老師親書日月講堂四字。由此可見,老師對後輩之期望,叮嚀與勉勵。我也就誓願抗着這塊招牌,踏著老師的腳步,無論亂闖江湖,我作文化傳承,決心勇猛前進,絕不退轉,以報師恩。

當時台灣在搞選舉,老師有感而發,旋即寫下了一首友人詩,其詩曰:「前村石鼓賽江神,峒舞蠻歌釁演新;一樹斜陽鴉雀散,上場都是猜拆臺人。」老師解釋說:「人生如戲,尤其政治選舉更是如此,莫太認真,應作如是觀。」完後影印傳閱在座所有人,我請老師在原稿上簽名,回台灣後裱好作為永久紀念,老師隨時隨地都在教育後進,其契時契機如此,銘心難忘!

四、痛斥自不量力,多管閒事,不務正業,不事修行

二〇一一年三月,我們前往江蘇吳江太湖大學堂拜見南師,這次去我攜帶了兩份資料,一份是日月精華,是把我教易經的課程與心得編在一起;另一份是我平時有鑑於老師為捍衛中華文化所作的種種努力,在台灣三十多年為復興中華文化而奮鬥,回大陸後更為復興文化而紮根,真是辛苦異常而不遺餘力,心想如果能編成一本冊子,使中華民族瞭解其悠久光榮的歷史文化而浸淫於華夏文化之中,因為近兩百年來,中華民族所遭內憂外患,幾被瓜分,國家所受之凌辱,百姓所遭之痛苦,無有寧日,因此而編製了「中華文化輯要」一冊,異想若能人手冊,統一其文化思想,自可臻於國泰民安。這份冊子,我發了整整有兩年時間,興沖沖地呈閱於老師,沒想到,老師一見,不但不予嘉勉,竟然破口大罵:「這種事你做得了嗎?你有這種能力嗎?我告訴你,這要多大的權勢,近百年來,最有權勢的人都做不到,我南懷瑾也做不到,何況是你?」換言之,這是自不量力,多管閒事,不務正業,不事修行,我看看他老人家,真的動怒了,心有不忍,趕忙起身,向老師鞠躬並言:「老師罵得好,我受教了……」,這時我內人也趕忙起身,雙手合十,向老師鞠躬賠罪,不忍見他老人家生氣,這時老師氣猶未消,繼續罵:「我罵你,除了我南懷瑾誰能罵你,誰敢罵你……」,我再三鞠躬賠不是。

為了緩和氣氛,我向老師說:「老師,我另外還帶了一份東西給您看。」老師無奈地瞄了我一眼且說:「你又來了,是什麼東西?」我忙回答:「您看了一定不會生氣的。」於是我起身回房拿了一本書,這本書就是當年老師在台灣居住基隆,在最艱困的生活環境下所寫的第一本書:「禪海蠡測」,這是第一版,印刷的紙張不太好,且呈黃色,封底還有心裡建設,反供抗俄的字樣,老師翻開一看,果然很高興,並傳閱大家,旋即在封頁背面提上:「辛卯年三月初十日,二〇一一年,張德光、吳塵伉儷來吳江大學堂話舊紀念,以此書為證,並簽名。」我與內人接過後如獲至寶,這本書比任何一本書都珍貴,成為我們家的鎮家之寶。

當年老師寫這本書自有其用意,在老師的著作中有所說明,在這裡暫且不提,但老師送給我時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當時我不知道老師送給我的用意,同時也看不懂,僅只是老師寫的序文,共計三百一十個字,其中都有幾個生字,內容更不必說了。一直等我退休之後才認真閱讀,始沾到一點點禪味,若按老師要求學生標準,要實際拿出成績與功夫,我只有交白卷了。著實慚愧。

傳閱禪海蠡測後,我向老師報告有關日月講堂的教學方式,是結合易經,打坐與太極拳三合一的一套太極功法,當時有人建議我表演兩招,我就把太極功法作了簡要的說明與示範,其中有人問我是依據什麼而來的,我心想這自然是依據太極、五行、八卦而成的,但我不作如是說,我說是偷來的,老師要我作「偷兒」,因為天地間萬事萬物都是一大偷,就看你有什麼本事去偷;如同天下的文章一大抄是一樣的,這時我看見老師在竊笑,當下指示:「這種事要好好做,認真作,對己對人都有好處,且要傳下去」。

老師深恐我疏於修行,特地請宏忍法師將我與內人帶至另一個房間,就我倆有關修行打坐的問題與方法予以檢視與糾正,可見老師教誨後進之用心與細緻,至此我也深誠的感謝宏忍法師,使我倆受益良多。真沒有想到,這一次竟然是最後一次與老師見面,在我心目中,以當時看到老師的神態,最少可活過一百歲。

五、了生脫死,生死一如,全然示範

老師一生的志業,全在為中華文化奮鬥不懈,為教育事業盡心盡力,為利益大眾而鞠躬盡瘁。這種精神與風範實非一般後生學子所可幾及與望其項背,尤有者在老師發病與逝世這段期間,更實際地表演如何走完全程與劃上休止符,其間沒有痛苦,亦無半點遺憾與掛礙,即時入定,全然作主,完全依照經書作表演與示範,這決不是世間所指的死,所說的逝世。是了生脫死,是圓寂,是涅槃,這是何等的福報,非經累劫修持所能成,這又豈是後生學子所可學得?

回顧與目睹老師的作人處事,在作人上,老師的風範與行誼,誠高風亮節;在處事上,更是變幻莫測,呼風喚雨,神通廣大。在生時,所示範的是灑脫;離開人世時所表演的是自在。雖然老師常說人生若夢,人生如戲,甚至常言夢中佛事,水月道場,但老師竟然轉夢成真;把戲一幕一幕的演下去,圓滿落幕,且永無終止地衝擊著每個人的心扉。老師呀!不管我夠不夠格,成不成才,且容許我尊稱您一聲老師,今對您的行持與示範,您對我的教誨,乃至於責罵,謹致以無上的敬仰與恩思,忝為學生的我,雖力有不逮,深知仰之彌高,鑽之彌堅,但誓願全力以赴,依教奉行,以不負師恩。

今逢此情此景,內心倍感哀殤,在此謹以初次覲見老師時的軍禮,立正,舉手行禮以示哀悼:悲乎!慟乎!殤乎!哀哉!尚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