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講
謝德清記
刊載於慧炬雜誌第一〇二、三卷期
就如中國文化不能以故宮的古物、中國的古名人來代表一樣,禪的問題也是很大,近代西方人問到東方文化有三樣:一、禪,二、針炙,三、太極拳,過去則有三把刀文化:一、剪刀──理髪,二、裁縫刀──裁縫,三、菜刀──中國菜。現在三把刀文化已過去了,目前西方禪荒,我們又拿不出東西來,實在應覺慚愧。禪在西方流行是好是壊,目前不能下評論。今天講禪,由於多而且泛,實不太容易說,幸好,來前五分鐘,接到法國學人一封信,乃過去我曾去信言:「小乘之心,油然而生」,法國人說:「老師,您怎有如此想法,禪講煩惱即菩提,佛法敎人大乘法,在煩惱中,您不知菩提是啥!這激起我的靈感。」
目前,學人往往將禪與心理學、道家、魏晉時代頹廢思想,及健身術、瑜珈……等扯在一起,這是西方人對禪的最大的誤解,尤其是與現代心理學扯在一起,現代心理學之哲學基礎在唯物,以動物爲實驗推而至人類。如以老鼠做實驗,判斷老鼠的心理,再推測人的心理,老鼠的心理和人的心理一樣嗎?若以心理學來註解禪,則爲機械的禪、動物的禪,此與佛敎所説的禪不同。禪宗是佛敎中的一派,魏晉南北朝中印文化交流最盛時傅入中國,當時崇尚淸談,爭論最厲害的是「有神論」與「無神論」,討論最初的生命由何而來?究竟有無靈魂存在?
魏晉南北朝時,中國最流行般若的思想,「般若」的含義很深,可勉强解釋爲「智慧」,但不翻成智慧,以示與一般世俗所說的智慧有別,般若是實相的智慧,明白了道,即是實相般若。南北朝時,僧肇對般若學說硏究最多,著有《肇論》、《般若無知論》,即在關明:世界上最高深的東西最平凡,最平凡的東西最高深。像日常各種新發現,都是從前老問題的逐步獲得解決,沒有什麼了不起,還是以平淡爲高。現在一般人唸的《金剛經》,全名是《金剛般若波羅蜜多經》,表示了解真理的智慧,要像金剛一樣,顛撲不破 ,絕對的眞理,是智慧的行動,不是信仰,一般宗敎强迫人要信,但對事理不能了解的信,只能說是盲信。佛法,尤其是禪宗,不要你信,要你懷疑,這是啥?「我」是啥?要你一路追問到底,求證之,證到了,就是悟,禪宗的悟,即在明白宇宙生命本來的道理。
南北朝時,《維摩詰經》的傳入,使清談學說思想更髙超。一般寺廟所寫的「不二法門」,即起於《維摩詰經》。不二法門即唯一的眞理,脫離煩惱的不二法門,就是求解脫,在煩惱中求解脫,因爲煩惱即菩提,沒有煩惱,就沒有解脫。
達摩祖師就在這時代到逹中國,傳授禪宗。禪宗的敎育重啓發,而不在灌輸,啓發我們自己心裡懂的東西,禪師並沒有敎給你什麼,只是啓發你而已。禪宗所傳,可歸納爲「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心」不是一般心理學上所說的心,「性」也不是指男女性觀念或抽象的人性,而是宇宙萬有與人我生命本體之代號。
達摩祖師到中國來,自云來找一個「不受人欺」的人,天下人大多「自欺欺人」,受自己的騙。唐太宗說:「吾年五十,方知四十九皆非。」可見人每日皆活於自欺之中。一般人罵人喜說 :「你是什麼東西?」,對禪宗而言,這句話不是罵人的話,而實含有深意,人人皆應了解自己是什麼東西,儒家有言:「能窺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人常不知自己的本來而目,故禪宗倡言:「如何是汝本來而目?」
唯識與禪很有關係,現在却爲一般人忽略掉了,逹摩入土中國時是以《楞伽經》爲根據,而《楞伽經》即是唯識所由之經典,至四祖以後,禪宗才以金剛般若爲主。唯識即是唯心,但此與西方唯心不同,西方唯心所討論的是思想問題,束方哲學所說的唯識,則把心的作用分成八部份,思想感覺只是其中之一。
迢八部份是:眼、耳、鼻、舌、身前五識,第六意識及第七、第八識。前五識不能單獨存在,以現在心理學來講,即身體的反應,感官的反應、接觸,交給第六識發生思想。例如:當你專注思考時,有人從前經過,你看到有東西過去,可是不知是男是女,像這樣所見,即是眼識,前五識與第六意識連結,才能起分別明了的作用。故前五識的作用與意識作用不同。
第六識的作用在於明白、了別、能够判斷、反應。而意識的反面,即叫獨影意識,或獨頭意識,即意識的作用不與前五識相配合,如果是帶質作用,則稍可配合,如心理學所說的潛意識、下意識,如做夢、精神病,都是獨影意識在作用。打坐入定時, 所經歷的各種境界,亦是獨影意識作用的結果,如以之爲真,即「走火入魔」。第七識是心理學上不能說明的,是第六識之根,可解釋「俱生我執」;嬰兒有前五識及第七、八識,但沒有第六識,等開始會說話了,意識才開始,人的意識是隨時間而愈深愈厚的。第七識則是與生俱來的,只要有生命就有,如嬰兒即有「我」的意念,有「我餓」,「我渴」的感覺。
第八識更難解,其功能對外形成宇审萬有,對內形成心靈精神,類似莊子「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觀念。禪宗的性是八識綜合的。
宋朝有位禪師參禪時,曾作一偈:「未悟之前,見山是山,見水是水;悟道之後,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大徹大悟之後,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西方人只惑於「見山非山,見水非水」的境界,企圖以迷幻藥物來達成,其實當我們心有所專時,則現象雖現於前亦不會注意到,或者心不在焉時,也能做到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故「見山非山,見水非水」不足以代表禪,禪的眞精神仍在「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即眞正的智慧是蘊於平凡之中,也就是「大智若愚」的意思。眞正的禪是在自己心裡的。
禪宗將所有的心理現象歸納起來,即是「念」,一念之間,有多少心理作用?心理作用包括知覺、感覺二方面,佛家說一念之間有八萬四千煩惱,煩惱與痛苦不同,煩惱是指情緖的煩悶困惱,思想的擾亂。一個一個念頭,不斷過去消失,形成思想之波,也就是心波。禪學說「夢幻空花」,即思想感覺是隨起隨消的,不必想法祛除,只要心波的浪潮不以任何方式控制,就處處都是禪的境界了。
宋代一位以禪定聞名的大師,曾在酒家中作一偈:「禪心已作枯泥絮,莫向東風舞鷓鴣」意謂楊花已落入土中,不再飄動,比喩古井無波,心波不動。但禪宗將此類修行稱做「擔板漢」,因爲他們只看到「枯泥絮」的那一面,只能成就自了漢,不能成就大乘菩薩。《法華經》上說:「諸法從本來,皆自寂滅相。」但「春至百花開,黄鶯啼柳上」,才是法華真精神,「物來則應,過去不留」,禪心是活潑潑的,淸代一位大師在那位宋代大師的偈後加上「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幾句,使死寂的禪心整個變活,符合禪的眞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