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忠誥
一、因推銷《論語別裁》與南師結緣
我和南老師相識,已是三十六年前的事了。其實,我知道有南懷瑾其人,還要更早些。猶記在一九六九年秋間,我從臺中師專畢業後不久,正應召服役軍中。偶於報上讀到正在連載的南師演講記錄稿《論語別裁》,文中那種深入淺出、異趣橫生、圓融通透的講解方式,深深震撼了我。《論語》書中看似教條式的格言,頓然變成日用之間舉手投足都可用得著的生命智慧,只覺得天地間怎麼會有這麼高明的人物?
一九七六年九月,我擔任小學教師五年服務期滿,保送進入台師大國文系二年級就讀。當時南師原本在《青年戰士報》連載的《論語別裁》正好結集成書發行,我利用郵政劃撥預約了一套。書一到手,便如饑似渴地投閒捧讀。想當初,每天一小碟一小碟似的限量品嘗,已甚感動,一旦得緣整盤地放題閱讀,其歡暢痛快之情,自不待言。
幾天後,我利用班會時間,向導師請求給我十分鐘時間,準備向同學們分享一本絕妙好書。導師欣然同意。於是我將《論語別裁》上下兩冊分頭傳閱,各夾一張空白紙以備登計。沒想到班上三十七人,竟然登記了三十八套。經與出版社聯繫,時任人文世界雜誌社(即老古出版社前身)經理的古國治兄奉命出面與我接洽,並慷慨地給我們打了折扣。不知哪裡來的力量,我決定擴大向日夜間部同學大力推介。反應之熱烈出人意料,甚至幾度被書商盯上,試圖以厚利誘我代為賣書。短短半個月時間,就推銷了三百四十幾套,據說也曾令出版社同仁們忙亂了好一陣子。
後來,國治兄前來結清尾款時,南老師託他帶了兩件禮物送我,一件是《南師懷瑾近作詩詞拾零》;另一件是略帶淺藍色極華貴的西裝布料一套(這料子,我先前已婉拒過兩次)。前者我欣然接受,後者以實在用不著而固辭不受。國治兄看我意甚堅決,乃不相強(儘管如此,事隔二十餘年,南師由美國移居香港時,仍將此布料以謝我代為書寫南氏先祖南昱先生行狀碑文送至我家),還邀我去玩。他轉述南師的話說:「此人能在短短半個多月之內,獨力銷出三四百部,必極有才幹,又極富號召力。」說很想看看我。
其實,真正的號召力是能將儒家孔門的悅樂精神詮釋得如此活靈活現的這部書啊!書寫得好,大家又都有此需要,才容易引起共鳴。要說「號召力」,那真正有號召力的,是這部書的作者南先生啊!就因為他寫的書撼動了我的心弦,才讓我心甘情願、義無反顧地幫著去推銷。就如同有人吃過某種佳餚異味,不忍獨享,忍不住想跟大家分享的一點心意罷了!我對南先生心儀已久,正苦於識荊無門,既有機會還真想前去拜見請益呢!
一九七七年二月六日,期末考試結束,我依約在午前十一點準時到達信義路的雜誌社辦公處。南師把該社同仁(多半是他的學生)逐一介紹給我認識,很快大家便都打成了一片,氣氛至為融洽。我看大夥兒都稱南先生為「南老師」,我也自然改口跟著大家稱「南老師」了。我們天南地北談得不少,我問南老師:「好久以來就想研讀佛書,可有一本較為精要的佛經推薦給我?」南師一面回說有,一面轉頭吩咐國治兄到書房拿出一本原文的《楞嚴經》來,並用鋼筆在封面寫下「自從一讀《楞嚴》後,不看人間糟粕書」兩行字,令我印象深刻。吃過午飯,臨別前,南老師還送給我不少書,包括他老人家已出版的整套著作(手頭已有的不拿),及《法苑珠林》、《淵鑒類函》兩套私人藏書,真是喜出望外。我既是個愛書人,以個人當時的條件,又實在買不起這麼多好書,自然也就老實不客氣地照單全收了,因而滿載而歸,害我回來還得搭計程車呢!其中如《禪海蠡測》、《習禪錄影》、《楞嚴經》、《楞嚴大義今釋》、《楞伽大義今釋》等書,都是談論佛法的專門書。這既是我與南老師的初次會面,也是我正式接觸佛經之始,對於我個人後來的學術研究方向與藝術創作之開展,具有轉捩性的影響。
二、悲欣交集認路頭
一九九八年三月,我為南老師的新著《大學微言》打字稿進行最後校對。對於南老師將舊說《大學》「三綱八目」改為「四綱、七證、八目」中的四綱部分,義有未安,以為有待商榷,因而前後修書兩通,申述鄙意。隔了不久,南師回復了一封親筆傳真函:
先後兩專函質疑大學四綱之說,足見治學甚勤,用志專凝,殊為可喜可嘉。惜見地未臻上乘,故於中國文化整體之說,未達上地。此事一言可盡,但亦一言難盡。如因此南來而面言其詳,或當可釋於懷也。
我心知南師好意,自己也覺得久違師教,茅塞已深,有必要去讓老師用他那超高倍數的照妖鏡照一照,以便對治改進,於是就摒擋瑣務,準備到香港去了。南師得悉我決定赴港的來回日程,隔天便差人送來兩張往返機票,受之有愧,卻之不恭,內心著實感動不已。
到港當晚,在大夥兒用餐時,老師還半開玩笑地說:「忠誥這回來香港,是來跟我吵架的。」到了第三天午後,老師喚我到他的辦公室去,單獨與我面談。南師卻說他知道我修行不得力,故特地藉著這個機會,「騙」我到香港來玩玩。「什麼問題不問題,都是妄念,都是次要的。修行上路了,一切問題自然會迎刃而解。」
回到臺北以後,在一個偶然的機緣裡,見到南師昔日用毛筆所書清朝詩人吳梅村的一首詩:「飽食終何用,難全不朽名。秦灰遭鼠盜,魯壁竄鯫生。刀筆偏無害,神仙豈易成?故留殘缺處,付與豎儒爭。」一時恍然若失,方知南師所說「一言可盡,但亦一言難盡」的真正意指。不過,這已是後話了。
且說老師那天,還傳授給我一個修行法門。要我兩眼向前平視,不要用力,向前盯著一個目標,把眼神向後回收,就這樣張著眼睛像木雞般地看著前面。並要我有問題就問,如果沒有問題就這麼坐下去。我記得當時只問了一個問題:「這跟莊子所說『以神遇,不以目視』,是不是一樣?」南師答說:「差不多!接近。」我一直誤以為,「盯著」就是盯住一個東西,於是我也就這麼「差不多」地張著眼睛坐了下去。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打坐也可以不闔上眼皮呢!
在習坐中,老師跟我談了很多話,也給了我不少開示。當南師說道:「趁我還在,可以為你帶帶路。我走了,誰帶你路啊!」我宛如迷途知返的羔羊,頓時淚如雨下,悲愴不已。嗣後,也著實依法用了一大段工夫。由於定慧力之不足,當時自認為沒有什麼問題,沒能多問。然而,插頭似乎插得不太準確,再加上日常俗務的牽纏,以致漸漸走失,工夫又無甚長進了。
二〇〇二年四月中旬,我赴香港參加海峽兩岸四地書畫篆刻的八人聯展開幕,主要還是想利用這個機會,針對春節期間上山禪修時衍生的身心問題,向南師叩問請益。老師聽完我報告中的引述,發現他教給我的「看光法」被我誤解了,狠狠地數落了我一頓:「我上次告訴你的,你什麼要點都沒有抓到,白跑一趟。總的問題,在你不懂佛學。」要我重新來過,他老人家則不厭其煩地重新現場指導。
老師為了破除我對於「雙盤打坐比較有效」的執著,還刻意要我把原本雙盤坐著的兩腿鬆開,就以小腿與大腿垂直的姿勢,兩眼向前平視地正襟危坐在沙發前沿上。
「意識要忘掉,看的注意力拿掉,也不管眼睛了。眼珠不動,眼皮慢慢閉攏起來,眼珠還是前面,難就是眼珠子不是盯著前面。眼皮慢慢閉攏,自然一片光明中嘛!是不是?是,你不答覆我。不是,再問。這一回再不要搞錯了。自然一片光明中,看的觀念拿掉,注意力拿掉!眼珠子還是盯住的!對不對?這個時候輕鬆吧!不對,你問喔!放開!不要守在頭裡頭,沒有眼睛嘛!連身體也沒有。無眼、耳、鼻、舌、身、意,一切都沒有,注意力也沒有。你就利用這個物理世界自然光跟自己合一,身心內外,一片光明,就完了嘛!也沒有身體感覺,也不要理。當時告訴你這個吔!沒有眼睛,眼珠子還是對住前面,最後忘了眼珠子。眼不要注意去看,自然在一片光中。如果夜裡,黑色黑光,白色白光,光色變化,都是境界,不理,你自然與虛空合一了嘛!這是有相的虛空喔!先跟有相的虛空合一。這一下你輕鬆愉快吧!比什麼都好。什麼氣脈?什麼拙火?那些狗屁話,一概不理,都在其中了!不一定盤腿。你這樣一定,三天五天,幾個鐘頭,你身心整個的起大變化,不要管他好不好,那就好得不得了了。」
「好!你信得過,你明天走,認確實一點。不然你回去又變了,不罵你又不行了,又變出來,又走冤枉路了!什麼準提法,一切最後圓滿次第都證入了!所有來的問題,要問的,都是妄念,都丟掉就好了。這個時候,管他咒不咒,佛不佛呢!」
「再來,你剛才動(念)了一下,不行了!重新張開,不要慌!等於利用眼球為插頭,定住。不看。注意力拿掉,把眼識這個習氣拿掉,然後證入一片自然光中,就好了。你就這麼定下去。就這樣,話也不要跟你多講了。忘掉,身體忘掉,連腦袋也忘掉,眼睛也忘掉。都丟,念頭更要丟,丟得越徹底,丟得──哎呀!也沒有什麼『徹底』,都是形容詞。都丟完了嘛!禪宗說『放下』,放下就是丟嘛!」
「這不是定嗎?盤個什麼屁的腿啊?連眼睛、頭腦都不要了,還管什麼樣的腿?」
「你跟虛空合一,跟光明合一。我就是我,我就是光。連基督教你翻開《新約全書》都說:『神就是光,光就是神。』連他都懂,你們學佛的反而不懂。放開!愈大愈好。也沒有故意去作什麼大小的分別,這個言語的方便的話,不能聽。像我的書也不能看,連我的語言也不要聽。到了這個時候,一切皆空,還聽個屁啊!」
「還要放!無我了嘛。無人相,無我相,不是理論。只是一放,你就到了。無人相,無我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就完了。過去心不可得,一個念頭來,過去了嘛!未來心不可得,念頭沒有起,當然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當下就空了,聽過了就完了嘛!就好了嘛!好了,不給你多講了。費力氣!你再拿不到,你就完蛋了。」
「還有一點吩咐你,什麼『吸一口氣,閉住』,那是笨辦法,不對的。出世法是什麼?你碰到那個不對的,呼一口氣,鼻子呼出來了,切斷了,不呼也不吸,那個是對的。你看!現在我跟你講,你在境界中,不呼也不吸,這個是對的。不是吸進來,不對的,有呼吸就不對了。念頭動了,呼吸就動;念頭不動,呼吸也不動。」
正在這身心與虛空光明合而為一的當兒,忽然感到悲欣交集,眼淚不自覺地滑滾了下來。這時候,老師又說:
「吔!這下你又被悲感困住了!丟掉!看光去。不是看,體會光去。悲感怎麼來的呢?有人問過佛陀,有些人明白了,大哭,有些大笑。佛說那些墮落短的菩薩,過去修行,已經知道了,現在迷住了,墮落了。一下子明白了,會大哭。為什麼?覺得我怎麼那麼笨啊!把自己的東西丟掉。那墮落久了的菩薩,明白了,哈哈大笑。這些都是情緒。《中庸》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節,要節制,要把它停掉。『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跟虛空合一。《中庸》都講了,就那麼簡單,比佛法還要明白。懂了佛法,儒家這才懂了。現在我背《中庸》給你聽,你懂了吧!懂了就信得過。一信就拉倒,一路下去了。」
「現在你體會一下,放空!念空了,呼吸也不動,這個是對的。呼吸是生滅法,有來有去都不是。不要努力在看光!名稱叫看光,不是去看。不要分別去看了。眉毛展開,笑!嘿──,假笑,慢慢真笑了,彌勒菩薩都在笑中。搞清楚了吧!再不要迷途了。」
「準提法是修功德,修福德資糧,你可以念,可以修。你多去看看我們老古印的《參學旨要》這本書,有劉洙源的《佛法要領》、《禪修法要》、《永嘉證道歌》、《永嘉禪宗集》,你走這條路是正路。你這個年齡,把老古出版的《參學旨要》好好抱到。把劉洙源初步的可以丟開了,你也可以看,一時就證入了。這樣懂了沒有?費了我很多的口舌。不過,也是空的。嘿 ──,都沒有事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它來空你的,不是你去空它的。」
「生滅法一切無常,能夠知道的這個,不在身體內,也不在外面、中間。這個沒有變動,你年輕知道,也是這個;現在老了知道,也是這個。沒有寫字以前是這個,寫字以後也是這個。」
老師就這樣不惜苦口婆心,開示了這麼多,這麼詳盡。晚飯後,我終於帶著得無所得的行囊,拜別南老師,回到臺北。我告訴自己,若再因循放逸,簡直對不起天地鬼神了!所謂「枯木崖前岔路多,行人到此盡蹉跎」,老師的這些話,固然是針對我個人的修行問題而發,但那天同堂聽講的,除了宏忍師以外,還有其他很多人。如今我不避繁冗,將南師的殷切開示摘要寫實記出,希望有緣讀到此文的朋友們,也能同沾法益。
三、關於《漢字沿革之研究》出版前後
二〇〇六年,我應邀撰寫《從情、法、理的角度看兩岸簡、繁體字》論文一篇,參加中華書道學會舉辦的「文字與書法」學術研討會。此文系針對兩岸目前使用的兩套漢字系統進行學術的評析,後蒙南師垂青,以為論點新穎且典實有據,決定由老古出版社代為印行。稍後,復得中華文化總會劉兆玄會長親睞而惠予補助,俾作進一步深入研究。卒由原本不到一萬八千字的論文增廣為三萬多字,且適度加入部分圖表以為舉證。
這本小書之撰寫動機單純,是有感於大陸簡化字施行逾半個世紀以來,已然造成年輕一代普遍不認識正統漢字,閱讀古文獻困難重重,浮現華夏傳統文化斷裂的危機,勢非予以正視並盡速謀求補救不可。正當文稿交付打字排版之際,又想到南師一生從事諸多文教志業,幾乎都是為了弘傳中華文化而努力,倘能以南師之德望,在此小書前面說幾句話,則不僅拙著光價為之倍增,也勢必更能引起大陸學界及各方之關注,可望及早深思並共謀改弦更張的策略。考慮到此事攸關華族文化慧命的存亡與續絕,因而得寸進尺,特別致函劉雨虹老師,請她能乘便從旁代為稟明此意。南師為了中華文化著想,果然俯允所請,令我受寵若驚。
當劉老師奉南師交代將寫成的序文傳真給我看時,我卻不甚滿意。原因是我本來希望南師能針對漢字與中華文化的關係說幾句話,但序文中泰半文字卻都在說明我倆相識的過程,以及他老人家對我的觀感,不無替我吹噓之嫌,這令我深感不安。儘管其中也暗寓對我「為學日益」的治學功夫已見精誠,而「為道日損」的修養功夫則尚須加勁的鞭策,但整篇序文真正扣緊正題的只有末段最後幾行而已,有違筆者當時懇求賜序之本衷。劉老師聽我這麼一說,方才告訴我說,南師為求妥帖,寫此短文,前後還曾三易其稿。真是難為他老人家了。唯南師在序文中所說,拙著「實為維護保全中國傳統文化,寓風雅興頌之諫議」,卻是合乎實情的;至於稱筆者為「今之書俠」,亦自覺貼切而樂於接受。
此書依據漢字自身發展規律與實用功能,分別從「情」(實用層面)、「法」(規範層面)、「理」(學術層面)三個視角,就目前海峽兩岸行用的《簡化字總表》與《常用國字標準字體表》兩套漢字系統所突顯的利弊得失,列舉具體事例,試行析評;並針對當前兩岸「書不同文」的棘手困境,提出了可望有效化解的方案芻議。
二〇一一年七月,此書出爐後,南師還特地買了三百本放置太湖大學堂,隨緣贈送各方來訪的關懷文化教育人士,這一切,歸結雖說仍是為了護持中華文化,但對於作者我而言,南師這些舉動又何嘗沒有「逢人說項斯」的惠愛之情誼在內呢?此書本擬依論文原題命名「從情、法、理的角度看兩岸簡、繁體字」,南師考慮到書題出現「兩岸」二字,或恐引發文化議題以外的無謂誤解,建議改名《漢字沿革之研究》。乍聞以為似欠貼切,因為這本小冊子是討論目前兩岸的兩套用字問題,並非專論字形演化的一般文字學書。繼而諦審一想,其實也極為切當:同是漢字,臺灣的《標準字體》正式傳承自夏、商、周、秦、漢以來的正統字,是「沿」;而大陸的《簡化字》經過強大的政治力介入之改造,是「革」。乃不得不佩服南師處處圓融無礙的妙慧。二〇一二年夏間,第一版四刷在臺灣發行前夕,考慮到很難單憑《漢字沿革之研究》的書題而推知書中的實際內容,為求書名與實際能更加顯豁,特向南師請示,可否在今書名之旁別加原名以作為副題,也蒙獲南師贊同俯允。
四、扶持世教,猶龍難識的南老師
李石曾題贈南老師一聯云:「經綸三大教,出入百家言,縱橫十萬里,上下五千年。」南老師一生志道行義,悲智雙運。儘管聰明絕頂,卻能精勤不懈,幾乎沒有一日不讀書,宛似要把整個傳統中華文化一口吞盡,涉獵之廣、之深,豈僅融貫儒釋道三家而已?卻又無時不以天下蒼生為念,一心以弘揚並傳行中華文化慧命為歸趨。常以無量方便,饒益眾生,孰開人寶不敬承。處處導人向善,隨緣教化,執持正法,兼攝十方。雖為白衣,奉持沙門清淨梵行。
南老師自題《狂言十二辭》:
以亦仙亦佛之才,處半鬼半人之世
治不古不今之學,當談玄實用之間
具俠義宿儒之行,入無賴學者之林
挾王霸縱橫之術,居乞士隱淪之位
譽之則尊如菩薩,毀之則貶為蟊賊
書空咄咄悲人我,弭劫無方喚耐何
以我三十餘年追陪南師之側觀察,以及讀其詩文講辭所得看來,這十二條宛同自書白描的「狂辭」,堪稱如實語者。試想,面對這樣一位「開張天岸馬,奇逸人中龍」的傳奇人物,實際跟他有所交接者本就不多,一般學人即便先能耐下性子將南懷瑾先生全集大略讀過,若缺乏將此身心收攝調和,在禪定工夫上實地履踐一番,僅憑識情浮想,則任呼牛呼馬,恐多不免掉落扣盤捫燭的窼臼!咀嚼古奧經典而後哺養普羅眾生,以助安身立命,凡聞其法音者,無不蒙受教益。昔汪道涵曾云:「南先生最偉大的貢獻,是把古代貴族才會擁有的學問智慧,推廣弘揚,讓一般百姓都能分享。」堪稱知言之論。
人間學問,大抵不外思辨議論與德慧實踐兩途,前者重在知識,屬於客觀的理解層面;後者重在實修,屬於主觀的踐履層面,兩者缺一,人生都不算完滿。而南老師除「經綸三大教」,猶且「出入百家言」,不止留意客觀的理解,更加注重身心內在修證實踐,且一生服膺真理且扣緊「生命的學問」而精進不已,是真正意義的「實踐的智慧學」之信受奉行者,為後生立下不磨的典範而且是雅俗共賞的。因而著書立說,每能發前人之所未發,別有鑒裁,普令讀者獲益。對於前來問學者,則都原原本本,如數家珍,既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地為他們指出一條明路來。也難怪當年英哲李約瑟撰寫《中國科學史》時,有關丹道修煉方面的某些問題,往往遍問海內外專家學者都不得其解,卻都在南老師這裡一一獲得圓滿的答覆。若說南老師是當代傳統中華學術文化的集大成者,應是當之無愧的。
五、禪道對書藝之啟示
南老師雖不止一次表示他對於毛筆書法不曾下過苦功,但其書法作品沉著,綿密虛朗,靈和洞達,體勢與張三豐、白玉蟾相接近,屬於仙道派風格,非人工可致。他對於文學及書畫藝術,也有獨到見解。一九八五年冬,南師離開臺灣,遷移到華盛頓的「蘭溪講堂」居住。來年春間,我修書問候,南師在復函中說:
詩、文、書、畫看似小道,然欲成為大家,頗不容易。有滿清三百年宮廷之環境,方能培養一個溥儒;有後唐之江南小朝廷,方得造就一個李後主作為詞人而已。人人都說李後主詞好,何嘗進思彼以喪失一個國家政權作成本資料,才能寫出幾句纏綿悱惻的好詞章。倘是白屋書生,出身草澤,必須多聞多閱歷,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交萬個友,才能漸成大器者。子其勉乎哉!
這一段話,既是他老人家對於文藝創作的深刻體認,也是對我的一番殷切期勉。
個人由於早歲出身寒微,因而深自警悟非剛健難以挺然自立。可剛健慣了,性格連帶影響到作品風格,在創作上常感點畫用筆上鼓努之力偏多。關於這一點,在甲戌(一九九四年)、乙亥(一九九五年)年間已有強烈的自覺,並極力想要加以消融。當時因為臨寫了張旭名下的草書手卷拓片,深受該卷書跡綿密氣脈的啟示。又以曾替大陸昆曲名家張繼青女士來台公演海報題字,有機會前往聆賞其婉轉細膩、掩咽有度的唱腔,對於線條的品質,有了全新的感悟。一九九五年,華正書局為我出版了第四本作品集 ──《杜忠誥書藝集》,書中收錄了一九八九至一九九五年前後六七年間較具代表性作品一〇六件,除了後兩年有點由拳而舞的新作外,更多的是稍早幾年具有心路歷程記錄意義的舊作。書出後,寄了一冊呈請南師指教,南師在復函中說:
大作選集甚佳。唯從今起,老弟似應放鬆人力手勁,體任天然,方可更上層樓,別樹一幟。不然,終屬凡俗之勝而已。
這及時的策勉,既契合我當時的自覺心境,更強化了我調整創作方向的動力。之後,書寫時的用筆手勁,乃由原本的剛猛逐漸轉而為鬆柔。
此外,我的行草書運筆速度偏快,也是一病。偏偏多年來還特別喜歡寫狂草,筆勢一放,行筆稍疾,便覺留不住筆。雖然深知其病,且常警惕自己要「減速慢行」,然而,染緣易就,習氣堅固,始終就是慢不下來,常以作品中的燥氣未除為恨。近年來,由於勤修準提法與禪定之故,氣機發動,全身氣脈起了極大的變化,原本長期虛羸的身體,隨著丹田氣的恢復,已逐漸轉變為康強。不知不覺間,行筆速度也變慢了,點畫比以前較沉著,線質似乎也更具彈性,書寫時比以前歡喜自在多了。
走筆至此,愈感吾師教化之高妙無限,言語實難表達萬一也。
南懷瑾身邊有名望的弟子很多,但都頗為低調,杜忠誥也是如此。雖然和南老學習三十餘載,在朋友眼中,他更是南老常常誇讚的好學生,但杜忠誥卻一再向記者表示“絕不敢當”。“南老師不止一次對外稱,他沒有一個學生。只因他老人家標準太高,無人合乎他的心意,所以我不敢說是他的弟子,只是有緣和老師學習而已。”為了紀念老師,他掀開塵封多年的記憶,回憶了和南老交往的點滴:
師生緣始於買書
我和南老師相識30多年了。一九七七年二月,我們第一次見面。但事實上,我知道南懷瑾其人,是在1969年年底。那時,我還在當兵,是人生中最懵懂、困惑的時期:對自己的家庭出身心懷埋怨,對未來惶惑不安。我生在臺灣省彰化縣埤頭鄉一個清寒農家,父親是一個不負責任的賭徒。從很小的時候,我就眼睜睜看著家人辛苦耕種的田產,豐收後被送去還賭債,那種心痛無法言語,所以我難免會對父親、對家庭有怨。
在軍營中的一天,我在《青年戰士報》上讀到正在連載的南先生演講記錄稿《論語別裁》,雖然自認閱讀過不少名家名篇,但南先生的文章糾正了很多我原本自以為是的知識見解,讓看似教條式的《論語》突然變成對我有所啟示的生命智慧,此種閱讀體驗從來沒有過。
軍中事務繁忙,每天等待那一千字左右的短文,成了我生活中最解渴的事。慢慢地我發現,自己對家庭的態度似乎改變了,我學會感恩苦難,慶倖自己出生在這樣的家庭,才能很早地認識到如何靠勤奮改變命運。
一九七六年,我被保送到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二年級就讀。一天,突然看到報紙上說《論語別裁》要集結成書了,於是興奮地去找出版方預約了一套書。不久,得到通知,因預約的人多,印刷成本降低,出版方主動降價。這讓我很好奇,一般商人碰到暢銷都會提價,他們怎麼反而降價?我心想這是個儒商啊,很貼心。後來才知道,出版方人文世界雜誌社(後改名“老古出版社”)是南先生自己創辦的。拿到書後,我如饑似渴地讀,愛不釋手。
一天在班上,我也不知道哪裡來的衝動,突然向導師請求,能否在班會結束時,給我10分鐘時間,我要給大家推介一本書。我把上下兩冊的《論語別裁》拿給同學分頭傳閱,沒想到班上三十七人,最後登記要我代買三十八套書。時任人文世界雜誌社經理的古國治出面接待我,並慷慨地給我們打了折扣。
回到學校,不僅是我的班級,甚至整個系及夜校,還有每位教授的辦公室,我都陸續前往推銷。短短半個月時間,銷出三百四十多套。南先生聽說後,非常驚訝,問此人是誰?結清尾款時,南先生托國治兄帶來兩件禮物,一件是南先生的新作,另一件是淺藍色極華貴的西裝料子。前者我欣然接受,後者則固辭不受。國治兄見狀並未勉強,邀我擇日去玩,說南先生想見見我。
一九七七年二月六日,我到了臺北信義路的雜誌社辦公處。南先生把該社同仁,多半是他的學生,逐一介紹給我認識。我看大夥兒都稱他“南老師”,也改口稱“南老師”了。我們天南地北談了不少,我問南老師:“很久以來就想研讀佛書,可有一本較為精要的佛經推薦給我?”南老師一面說“有”,一面揮手示意國治兄到書房拿出一本《楞嚴經》來,並在封面上寫下“自從一讀《楞嚴》後,不看人間糟粕書”兩行字。臨別前,南老師還送給我不少書,包括他老人家已出版的整套著作及《法苑珠林》、《淵鑒類函》兩套私人藏書。我是個愛書人,但以我當時的條件,又實在買不起這麼多好書,因而不客氣地照單全收,滿載而歸。
六、我的間接媒人
一九七九年春節,我承蒙南老師恩准,以全無禪修經驗的“菜鳥”身份,參加了南老師在臺北市辛亥路國際青年活動中心所主持的“禪七”(以七天為期,不安排其它雜務,專門精進修行)。禪堂與外界隔絕,依照規定不能談話,也不准作筆記。七天下來,每天盤腿靜坐。由於基礎太過薄弱,我整天都在跟自己酸麻的雙腿戰鬥,哪裡還談得上什麼悟道。儘管妄念紛飛,卻也為自己提供了一個自照反省的機會。
在此之前,我跟已經交往多年,也曾談婚論嫁的女友分了手。理由是性格不合,經常吵架。事實上,這位女友的表現已經有九十分了,可我卻只看到她不足的那十分。分手後,我一心尋找比前女友在那十分上強的女孩,後來也找到了。可交往後我才發現,這位新女友雖然在這十分上強,其他方面卻大不如前女友。我不禁自問,自己到底想要什麼?我突然想到了前女友的好,她看上我這個“有恒心而無恆產”,赤手空拳的書呆子,不顧家人的勸誡,義無反顧地跟著我;而新女友,卻搖擺不定。參加了南老師主持的禪七後,我照見了自己性情中齷齪醜陋的一面,悲痛萬分,深為過往種種無知的行為而愧悔。
禪修回來後,我寫了兩封信,一封寄給當時的女友,表明“不合則去”的心情;另一封長信則寄給前女友,向她述說這次禪修的心得,同時向她表白我的懺悔之意。後來,前女友被感動了,嫁給了我,就是我現在的妻子張翠鳳女士。我們婚後育有二男二女。七年後,我隻身遠赴日本,留學三年,她是我最佳的後勤人員;回國後第三年,我考入師大國文研究所博士班,一讀又是九年,她始終無怨無悔地為我們這個家犧牲與付出。
飲水思源,南老師無形中扮演了我的間接媒人。這首度的禪修,竟成了我後半生命運的重大轉折。
七、和蔣經國“借車”密談
在這之後,只要有時間,我就往南老師那裡跑。他像是有一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我,解答我從別處無法得知的生命真相。我不僅愛聽他談佛論道,更願意聽他講述自己的往事。
一九一八年,南懷瑾先生出生于浙江樂清柳市長岐鄉南宅,少時學文練武,年未弱冠就名動一方。一九四八年,他比國民黨早一步到臺灣。初期南老師一度困頓,子女尚幼,家中生活清苦。他自己形容為:“運厄陽九,竄伏海疆,矮屋風簷,塵生釜甑。”然而,就是在這樣艱難的情況下,他一手執筆,一手抱幼子,寫出《禪海蠡測》等一系列著作。
幾年後,他相繼受聘于文化大學、輔仁大學,並被邀請到機關、團體講學,在臺灣的影響力越來越大。南老師的代表作《論語別裁》,就是完成于那段時間。當時,《青年戰士報》的社長請南老師去為自己的職工講學,將演講內容刊載於報上。南老師詳盡闡發了《論語》原文的義旨及所涉的人文掌故,並將原文串講為一個個歷史故事,以史證經,蘊意深邃而妙趣橫生。儘管南老師自謙為“個人一得之見,不入學術預流”,然而經過《青年戰士報》、《人文世界》雜誌連載和臺北中央廣播電臺連播後,引起極大轟動。臺北《中央日報》曾登過一則新聞,澎湖馬公市有一對男女青年,男的叫張建勝,女的叫陳淑子,他們按古禮儀式舉行婚禮,新郎騎著馬迎親。當雙方互贈信物時,新郎以《論語別裁》贈予新娘,新娘則以南老師的另一部著作《孟子旁通》回贈。南老師當時在臺灣的影響可見一斑。
南老師的書,不僅普受老百姓歡迎,也是政壇高官必讀書。當時去聽他課的,好多都是王公貴族。政壇是講利害的地方,地位越高,面對義利糾葛越複雜,就越有如何安身立命的疑惑。南老師通過孔孟之教、佛道學問,講解一些人生道理。可能是因為確實有效,能解惑,很多官員從中找到了人生方向,所以前來求教請益的人也越來越多。
到了蔣經國時代,因為政壇很多人士都是南老師的學生,這引起了蔣經國的注意。一次,蔣經國提出拜訪南老師。“總統”屈尊降貴到布衣家中做客,南老師自然提前準備。見面的地點在信義路,南老師提早下樓等候,不久蔣經國的車到了。蔣一下車,主動過來和南老師握手寒暄,之後就想要上樓。二層是書店、雜誌社,再往上是老師的住所。但南老師並沒有請他上樓,而是說“請借座車一談”,之後,他們在蔣經國的車裡談了足足兩個小時。
後來形勢發生變化,南老師的學生王升被蔣經國解了職,南老師大概感覺到這是一個風向,不得不在一九八五年離開臺北。也有說法稱,那時候臺灣思想控制嚴格,南老師的講學引起上面疑慮,故有出走的打算。總之,他離開臺灣,多少是和政治有關係的。我也能感覺到,南老師對待政治那種“被動的回應”。
南老師是過勞而死
人老了,總想葉落歸根,南老師更是這樣。二〇〇四年,他移居上海,兩年後移至蘇州,並創建太湖大學堂,在蘇州傳道。我後來因為在臺灣要教課,還要搞創作,參加各類社會活動,不能像原來那樣和老師頻繁交流。但太湖大學堂,我也去過不下十次。
宋代釋重顯的詩中寫道:“太湖三萬六千頃,月在波心說向誰。”樸素的太湖大學堂,並不是很大,看著如同普通的鄉村中學。因為之前是一片荒地,竟也費了六年心血,建成後芳草萋萋,精英彙集,甚至有很多從東南亞乃至歐美地區趕來的學生。南老師打趣地說:“以前這裡可是鳥不生蛋的地方,現在來了很多鳥爭著在這裡生蛋。”
在他走前一個禮拜,臺灣媒體曾報導他感冒住院的消息,但我太大意了。我以為憑南老師的修為,他應該是能活到百歲以上的,這種小病對他來說不成問題。但我不知道的是,這麼多年來他太辛苦了。後來和太湖大學堂的很多友人交流,大家都覺得他是過勞死的。南老師晚年有太多的事情要處理——年過九旬,還經常要應各界請求而開班講課;為弘揚華夏傳統文化殫精竭慮,每天總有處理不完的事務;從下午六點多到夜裡十一點,他要接待八方來客,有人請教,他就奉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深夜還得寫作,處理私事。他選擇的不是長壽,而是平凡。
有不少人對南老師或有質疑,源於他對一些經典的解釋是用自己的生命體驗去觀照,而一般學人卻使用訓詁考據的那一套標準衡量他,難怪會格格不入。還記得他寫《歷史的經驗》時,有人寫文章揪出許多問題譏嘲批評他。南老師一看到文章,第一件事是寫信向這個人道謝,接著要求臺北老古出版社重新校對、修訂。南老師學問博通,但在某些詞句的解讀上,難免會有偏差。我曾經幫忙校訂了書中的一些失誤,南老師非常認可。一位知名學者被嚴厲批評後,能這樣虛懷處理問題,我反而看到他不凡的一面。
這些年,我受邀參加過不少國際文化交流活動,也接觸過不少名家,越發覺得中華文化的可貴,而這也是南老師一直在身體力行傳播的。他讓我知道一個人的學習過程,不光是要學“外”,更要修“內”。我們往往關注於研究某一課題,而忽略了對自己內心的反思、學習和修行,忽略了生命的學問:如何強大自己的內心,矯正自己的貪欲,用感恩的心態對待無常人生……
南老師生前一直堅持不寫傳記,直到他離世前一個多月,才找來詩人王國平,準備用漫談的方式留下一些回憶。南老師還有很多獨到的心得都來不及寫成書,就這樣走了。這不僅是南門弟子的私痛,也是文化界無可彌補的損失。
中秋之夜為南老師送別,本來覺得是喜喪,不想那麼悲切,但還是忍不住落淚。如今回想,從二十多歲機緣巧合與他相識,到後來成為他的學生,我在南老師那裡得到很大的引導與啟發。
南老師曾寫過一副對聯,上聯是:佛為心,道為骨,儒為表,大度看世界;下聯是:技在手,能在身,思在腦,從容過生活。我想,不管你認識不認識南老師,或有沒有讀過他的書,都應承認他是一個值得懷思敬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