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勳男八十一年八月二十四日起講於十方禪林
蔡美麗、黃馨慧、龔璞瑾、嚴義澤、李珍容記錄

離於主客觀相對的安心法門

「真如絕相觀者:於中安心,復有三門:一者,常觀遍法界,唯是一味清淨真如,本無差別事相;此能觀智,亦是一味真如。《華嚴經》云:一切法無生,一切法無滅,若能如是解,諸佛常現前。」

那麼這個「真如絕相觀」相當於《華嚴經》的離法界觀,作此觀心可得安,有三種情況。「一者,常觀遍法界,唯是一味清淨真如,本無差別事相;此能觀智,亦是一味真如。」佛教裡面談來談去最重要的就是「能」跟「所」,持此真如絕相觀,起碼要修到能所雙亡齊泯。以現代話講,主客對立的情況要消融殆盡,也就是我們是一個能認識外界現象的主體,被我們所認識的那個就是客體,主體是「能」,客體是「所」,佛教不管任何法門最後都要修到「我」與「我所」不立而合一。

譬如我們以眼睛看去認識,除了眼睛這器官,佛法加上一個眼識,這是屬於「我」方面的。那麼眼睛所看到的一切東西都是屬於「所」的範圍。同樣道理,各種感官以此類推。簡單講,我們所對待、所認識的客觀的物理世界都屬於「所」。但不只物理世界,我們所想像的也是屬於「所」,我們的記憶對我們本身來講也是屬於「所」,這些二分的界線都要把它消除。這就是「一味清淨真如,本無差別事相」,能觀之智跟整個法界一味不二,清清淨淨的。這種境界《華嚴經》這麼說「一切法無生,一切法無滅,若能如是解,諸佛常現前」,也就是「一味真如」是超越所有生生滅滅的現象世界。「真如絕相觀」的觀法就這麼下手、這麼觀。

就這麼個「真如」

又七祖禪師云:無念念者,即念真如。六祖釋無念云:無者,無諸相;念者,念真如。此乃想念諸法全是真如,雖然想念,本無想念之相。故《起信論》云:雖念,無有能念可念。

講真如絕相的觀法,又引用禪宗古代有的人以六祖惠能大師的弟子荷澤神會為七祖,他的話「無念念者,即念真如」襯義,說無念的那個念本身就是在念真如。「真如」這個名詞在佛經上我們常見到,有時也稱之為菩提、涅槃或佛性等等。「真如」的用語依我們現在看起來很神秘又詩情畫意的樣子,但若用英文表達可能感覺上會比較清楚,就大概相當於such as it is,沒加任何形容詞,指的就是那一個當下,或者也有用that is、this is,而也有用thusness的,就是指那個東西或這個東西。現代有很多人讀英文的佛經,覺得比中文的佛經容易了解。不止是佛經,《莊子》讀英譯的也比讀中文原文容易許多。因為英文的語文結構特性界定詞義講究清楚,而我們中文字詞含義豐富,語句字詞叠累,詞性用法不定,常有多義性的情況,因此一句或一段話往往在多重意思下,有的人會摸不清。

比如佛經上說的「心」,可列出來六十種。這講的心是真心?假心?還是攀緣心?或是指肉體的心?像這裡說「無念念者,即念真如」,語句濃縮簡要,但理解不易。文中更又引六祖大師的話來解釋,說所謂「無念」是「無者,無諸相;念者,念真如」。這樣延伸出一個「無相」來講,就清楚了許多。真如乃無一切相,但無一切相,並不是什麼都沒有,假如什麼都沒有,那就成了斷滅論或虛無觀念的說法了。

佛教不講虛無,不講斷滅。「無者,無諸相」,其中就有不要著相的意思。是有個東西,但我們不要執著。因為這樣,所以「念者,念真如」,即無念不是腦筋一片空白,一直那樣成了頑空,弄得白痴一樣。修持佛法,不是修成沒腦筋,若要那樣又何必修?我們吃一些破壞神經的藥下去就成了嘛!

佛法講無,不是指完全沒有的無;說有,不是說那一種執著的有。因此「念真如」的「念」,「此乃想念諸法全是真如」,也就是這一念覺知一切法整個為一真如,無相的。「雖然想念,本無想念之相」,說是想念一切諸都是真如,但並不是想出一個真如的樣子來,若那樣反而又不合真如的實際了。所以學打坐,不是說要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想不可能,你做到了就跟石頭一樣,但你變得成石頭嗎?

怎麼學打坐 息心歸本源

學打坐,打坐也可說只是要我們不去執著自己的那些念頭。我們打坐有念頭不去跟隨它就好,這樣就是觀,觀心的觀。怎麼觀呢?││袖手旁觀。你看著、你旁觀,不要捲入那些念頭當中。這些念頭自然是屬於生滅的東西,留不住,這樣對這個旁觀的這一念心來講,這些念頭等於都空、沒了。就由這樣的一念可以體會真如,它就是這樣,等於正在想念真如的狀態,但卻是沒特別起一念去想它。

人的念頭一個起來接著一個,中間有很短暫的空隙,所以腦波是有波動的,在醫院裡面量,完全沒有波動成一條線人就死了。一般人腦波的波浪狀起伏比較大,因為情緒高低起伏不定。念頭一下比如想到我買彩券中了多好,這下念頭就浮動很高,然後下來後又想一個喜怒哀樂的人事問題,那個念頭又很不規則的像波浪高高低低的。大概二十年前日本東京帝國大學他們做了實驗,找一些出家人測腦波,修行高的腦波圖,波浪比較規則。所謂比較規則是指生命本來就會有的一種變化;修行不足或定力差者,腦波就會比較七上八下,有時一遇特別事情,往往那波狀就更亂七八糟了。因為我們記憶的念頭像是複雜的鎖鏈,會互相勾連串接。

譬如說這一個念頭現在想到颱風天來了,家裡怎麼辦?然後從這一念又聯想到去年颱風發生了哪些事;接著從那些事再想起某個人,又想起為什麼會認識這個人,這個人是透過誰認識的。然後還再想下去說自己的命運為什麼會這樣?這樣想了幾下,所想早就跟颱風一事毫無關係,越拉越遠了!

我們念頭常常就是這樣子的。那麼打坐首先只是為了不讓它這樣一直無限的拉扯下去!颱風要來,那你這個觀就只是:喔!我知道颱風要來,知道這樣就好,不再隨著它去扯問題。若能這樣,後面的就沒有了,那你多少會有一念清淨的感覺。可能這樣觀的過程中,不時還有一些念頭,但若時常這樣去觀,那些雜念就會少。

有一次,一個法國留學生到台灣寫博士論文,來參加南老師的禪七。那一次只有七、八個人參加。小參報告時,那個法國女生說她打坐時,看到自己在觀察到自己的意識活動,並且這之間另外又有一個東西在觀察。南老師說對,就是那個。這也就是說,我們在觀察的還不是,那只是我們心沉澱靜下來,理性上不去跟隨那些雜念,上面還有更高一個知道你在觀察的那個東西。好像我們在做夢,你知道自在做夢,那個背後才是真正的老闆。這法國女生被南老師這一點,很高興,高興得哭得很痛快。所以說,我們的心多重層次的,你越靜就越退到那個比較接近本源的地方。再來本心要接著又引用的《起信論》就說「雖念,無有能念可念」,這話意思,同一開始講的一樣,要我們拋掉那個能所之別,無有能念所念,那便可通於「一味真如」。

禪宗與存在主義之間

二者若念起時,但起覺心。故七祖云:念起即覺,覺之即無。修行妙門,唯在於此。即此覺心,便名為觀。此亦雖起覺心,本無起覺之相。

第二種修真如絕相的情況,如果我們念一起來,就要起「覺心」,這覺心英文用的是awareness,要念一起時就醒覺到自己起了念。這即七祖禪師講的「念起即覺,覺之即無」,一個念頭起來你自己就那麼一知,那念就沒了。妄念是無常,不可能久留,更在你一念之下就不見了。我們時常顛倒,因為自己一直滾進那些妄念裡面,攪得很熱鬧,在那邊一下高興、一下子悲傷;在現在任那些往事浮現,又投射到未來,不活在當下這一剎那上。《金剛經》講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那當然更是超越了時間了。但若我們不談得那麼高的話,至少也應該是活在現在,像禪宗就要求我們要在當下觀照。這一點上可能很接近存在主義強調活在當下,祗是佛教講的當下比存在主義要高要深。

「修行妙門,唯在於此。即此覺心,便名為觀」,一念起來,自己能觀照到一覺即無,這便是修行所在,而這個能覺的心,我們就把它稱為「觀」。平常我們是自己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念頭,自己就在念頭裡面打滾,那就沒有覺、沒有觀了。可是這樣說去覺察到念起,「此亦雖起覺心,本無起覺之相」,還要連覺得起去覺了的這個相都要拋掉,若掉在自己在覺醒那個相中,還是有「我」跟「我所」的對立,沒達到「一味真如」。也就是說,講個覺,那是針對我們有那妄念而言,假如你本身沒了妄念,那也就沒有個覺可說。沒有迷,就沒有悟。禪宗最高講本來就無迷也無誤,那是超過迷悟的境界,迷悟是相對待的。所以一個人假如說一輩子都在講自己悟了,那一定還沒有悟。真悟的話,一定把「悟」也丟掉了。

空與不空不相礙

三者,擬心即差,動念便乖。但棲心無寄,理自玄會。故《華嚴經》云:法性本空寂,無取亦無見;性空即是佛,不可得思量。又古德云:實相言思斷,真如絕見聞;此是安心處,異學徒云云。此但任其本性自照,更不起新生慧解。

過來第三種情況的修法,這裡說「擬心即差,動念便乖」,不執能所,這心就本好好在那裡,沒了主客對立,也就沒得好去擬心,好去動念,起種種虛妄分別了。「但棲心無寄,理自玄會」,這心心無所寄,沒有對象可託,自在無依,那「理自玄會」,所謂佛法玄妙便得機可體解。這在《華嚴經》上的文句講,叫「法性本空寂,無取亦無見;性空即是佛,不可得思量」。

這法性空寂,不能把它當成斷滅的「無」,那只是指那個本體不生不滅,不是相對待的東西,因此是「無取亦無見」,也就是無可取之、見之。因為有「取」就有「所」,有見就有不見,但這個不生不滅的,並沒有眾生見它不見它的問題。學佛修佛要成佛,那麼「性空即是佛」,我們無取無見才成,因為它乃「不可得思量」不是以人的心念去追求可達到的。

那麼正是那東西性空才產生我們現象界的萬有。本來那個東西若是性不空,那也就不可能有世界的各種事端了,這勉強解釋就是有了空這空間才能裝來好多東西。不過這是由對待的觀念來講,因為「空」或「不空」,從本體上你可以講他空,但反過來你也可以講他不空,而所謂不空又不是與那空相對待的不空。因此空、不空在禪宗裡,講空也對,講不空也對,這是在那個本體上來講。密宗有位祖師爺不空大師,他名字那個「不空」不是有,但也不是斷滅的無,而是指那個本體本身不空,不是沒有,但這個不空的東西是空的而能生妙有。

一般來講現象界是空的,是因緣生滅法的幻有。總之而言,本體是有本體,它不空,但是從性上來講,它本性是空的,但是這個本性的空,又不等於現象的空,因本體是存在的。所以本體那個東西,你要講空也可以,講不空也對。至於講現象界,現象界是空的,但這個空也不是斷滅空,現象也不停的在生滅,祗是說這個生滅它是無常的、無住性的,是因緣湊成的生滅不停之相,而就它這本體本性,在佛法般若系統講它性空。

南師談佛教的兩條修行路線

佛教論法有兩個系統,般若系統是講「畢竟空」。我們看《金剛經》說過去、現在、未來都不可得,這什麼都不可得?無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可得,什麼都不可得,什麼都沒有那就「畢竟空」。而法相唯識講「勝義有」,密宗也是講「勝義有」。這兩個系統,南老師在他的《楞嚴大義今釋》、《楞伽大義今釋》裡面講,這個畢竟空,他雖然看起來是畢竟「空」,但最後講到的實際上是「有」,是把那些所有不是「有」的東西,空到空無所空,最後的那個是「有」。所以他說講「畢竟空」,才真正講到「勝義有」。反之講「勝義有」到最後還是要講到「空」,不講「空」就沒辦法達到佛法的最高境界。所以看起來一個是「空」、一個是「有」,二者物極必反般,倒過來、倒過去,「有」與「空」這一點南老師他講得蠻精彩的。簡單講,南老師特別指出來,這二條修行路線走到究竟的話,殊途同歸,不管你是走「空」的,還是走「有」的路線。

禪宗修法用那個《金剛經》一直破、一路破、一切破,佛菩薩現前都不理祂們,無相不著相嘛!所以魔來魔斬,佛來佛斬。密宗的話,我們修準提佛母,那當然希望準提佛母現前放光給我們加持,那我們就高興了!「又古德云:實相言思斷,真如絕見聞,此是安心處,異學徒云云。此但任其本性,更不起新生慧解。」絕相而空的實相,也就是「真如」這本體,那沒有任何一句話可去說它,也是不眼耳所能看得到、聽得到的。懂了這樣,正好安心。心外求法別處尋道的人,東說西說,執著言句,總是徒然,不能通達大道。就在這樣的安心處,隨順本體本心自覺自照,「更不起新生慧解」,不必再去玩弄聰明才智,以免又生障礙,成了我執法執,這樣不知真安心處,反背道而馳,豈不可惜!

本性自照 非聖非凡

故《圓覺經》云:但諸菩薩及末世眾生,居一切時不起妄念,於諸妄心亦不息滅,住妄想境不加了知,於無了知不辯真實。又賢首云:若起心作凡行聖行,非是真行。不作一切行,行心無寄,是名大行。此門即以本性自照名觀。

這《圓覺經》所開示的,那可高了。「居一切時不起妄念」,不容易的。「於諸妄心亦不息滅」,你去打妄念,那這心不就更息不了?所以「住妄想境不加了知,於無了知不辯真實」,這是講妄念本空,人別自己多生障礙,越弄越糟。因此在《圓覺經》中,後面佛又開出來一些方法方便我們修。但其實你只要不起妄念的話,也就沒有妄心好去息滅。不起妄念,就不起妄念,你不要再問不起妄念,這不起妄念是不是究竟?你若以為不起妄念背後還有一個妄心,你還去找一個妄心來滅,那不等於平白又生出一個妄心來?所以重點是平時不起妄念,但我們可以說這不可能。那怎麼辦呢?那就要如前面那七祖講的「念起即覺,覺之即無」,這樣就夠了。一起妄念,馬上就要覺醒到它是妄念,不跟隨著它,不要再去壓、去藏、去打擊它,只要知道它就好了。

那麼賢首大師也告訴我們,「若起心作凡行聖行,非是真行。不作一切行,行心無寄,是名大行。」這是從行來講沒有分別心,禪宗也是這麼講,不做凡聖之分。我們不做一個凡夫流落生死苦海,但我們也不以自己乃至高一等。當然對初學法的人來講,我們希望還是要做聖行,要有見賢思齊上進的心,有個目標效法聖人。中國儒家講聖行,在佛教而言是菩薩行以成佛。

「不行一切行,行心無寄」,只是說你到某一個程度或到最後要超越過以為自己在有所為,但這個心不是說一開始學佛你不能有這種聖行的嚮往和意願,有這種志向。因若你沒有這種志向,你就不會去做、去學佛了。因為志向或意願是我們行動的馬達,是我們生命的發動力,各種學習上進的動機。

所以這裡講的應該可以說是,你不要執著有一個聖人的樣子,不要故作聖人狀就好了。我們內心應該上進,要做好,但最後連這個好、這個做也不執著,心要清淨,不要瞧不起大家,這樣不把「聖」抓得緊緊的,也才不會反成了行凡夫行。這個佛法的「一味法門」一切只是「本性自照」的觀行。凡事執著太厲害,很容易變成怪人,這就信學任何宗教來說都一樣。信教偏差了,就會認為別人可憐,都在墮落,這就起傲慢心了,往往人會變得孤僻,看這個世間上沒有一個好人。這很糟糕!禪宗人物常會說他連成佛都不幹,其實這是在講他不執法,既不成佛,當然也就沒有什麼凡夫不凡夫的。學佛抓著功德不放,那不就等於是個貪財的凡夫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