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證到的人,或任何一個完全沒有入門,甚至連靜坐都沒有經驗的人,應該從哪一方面開始修持才好呢?答案是從知覺部分。悟了道的人,還必須要經過這個修持,再來求證;沒有悟道的人,更需要經過這個修持,以求真修實證。現在來講修證的功夫。分兩面處理,一個是知覺方面,一個是感覺方面。

問題是怎麼樣去修證呢?首先就要把我們第六意識這一知,自己假造一個所緣境界,先假造一個能把握住、能抓得住的事物或境界。為什麼叫它是假造呢?拿佛學唯識的名詞就叫作意。(換名詞就好聽了,所以我們學佛學道,不要被名詞所騙。)先要作意,比如念佛,這一句佛號是作意來的,因為釋迦牟尼佛告訴我們這個方法,我們聽過以後,接受了這個方法,自己在意識上建立一個佛號,這是作意。學密宗的人念咒子也好,觀想也好,這都是作意,造一個所緣。乃至學禪人的參話頭也好,甚而完全達到三際托空的境界,統統都是第六意識在作意。在第六意識中,自己認為這是清淨,這是空。連天台宗的止觀聽息,或觀音耳根法門等等,這些所有的方法,綜合起來,都是唯識學五遍行的“作意”。

天台宗所謂“假立”,就是空、假、中三觀的“假觀”。假觀是建立一個所緣,本來沒有,由無中生有。意識中原本沒有,而去假立的一個東西,這種假立的方法,就產生了佛說的八萬四千法門。比如道家修上丹田、中丹田、下丹田,(女人決不可守下丹田,稍作意下丹田,會出毛病,很嚴重的。假定女人要作意身體上,只能夠守中丹田,也就是胸部以上。)及守竅、守光、煉氣、存想,統統是作意,真是八萬四千法門。但不管如何,都是先找一個作意。

尤其在座一些老修行們,稍有所得,半途打了退票。學佛法最初的就是最後的;最基本的就是最高深的;最初的一念也是最後的一念。我們沒去注意這一點,往往得一點境界,得一點道理上的體會後,反而把最初的丟掉了,不會回頭來,從基本上踏實做起。所以佛家有一句話:“出家如初,成佛有餘。”第一念發心:我要出家,如果出家幾十年,都像第一念那麼誠懇的話,早就成功了。修行也是這個道理,基本在於作意,要先找一個所緣作意。

我常勸大家走念佛法門的路子,照十六觀經的修法去修,不管你修禪宗、淨土、密宗,或其他任何宗派,都是一樣的,只有一個法門——止觀,也就是定慧。先求止,把第六意識先拴在一個緣上,求到止。所以,有許多人覺得自己悟了這個理,認為對了。老實講,你檢查一下看,你的思想沒有停止過,都在散亂中,你必須要把第六意識這一“知”,拴在一個緣上,自己假立這個緣,看你能不能做到“一念萬年,萬年一念。”

假如你觀想阿彌陀佛,或者觀音菩薩,任選一尊,如果觀不起來,可觀想佛印堂前面這一點亮光,或者頂上一個圓光,或胸口的卐字,先抓住一點,這是假立。

我們修持怎麼修呢?三個步驟。第一,照靜坐的姿勢,把身體坐好。第二,訓練自己把自己的意識,所有的思想習慣都排除了,排除得一乾二淨。(這句話講起來很簡單,做起來很難。)排除了也好,排除不了也好。第三,意識構想一個東西,當然最好是想佛像,想光明點,想像一個東西擺在前面或者上頭,永遠不動。

比如你觀想一個球在前面,忘記了身體,意識上只有這一緣。假如想到這個佛像時,哎呀!佛對我笑了,或者佛摸我的頭了,那是第二個念頭了。你只要想一個佛,或者觀想一個日輪,或觀想一個星光,只有這一緣,一念萬年,萬年一念,這才叫作得止,得定。沒有經過這樣的修持,你佛法講得如同釋迦牟尼佛一模一樣,也是沒有用的。抵不住生死,也脫不了輪迴,不能超凡入聖。

總之,不管走哪個路子,先要建立所緣。唯識叫“作意”,天台宗叫“假觀”。換句話說,你真把假觀修成功了,同《楞伽經》的意生身有關。學禪宗的人悟道後,如果不懂意生身,是沒有用的。悟了那個空的境界,不知道功夫修持,不證意生身,你那個悟到的空性,一點用也沒有。所以必須要找個所緣。

現在一般人學禪,盤起腿來,坐上半個鐘頭也好,一個鐘頭也好,都在內守幽閒,也就是大慧杲罵的默照邪禪;再不然就是空心靜坐,連頑空都不如。所以修持要有成就,必須要有所緣。這個有所緣,就是知覺部分,就是把第六意識知覺部分,緣在一點上面。假定有大根器、大氣魄的人,就這麼一路下去就成了。因為這一所緣當中,就包括了三止三觀。

先是這一念無中生有,觀起來是假觀,就是作意。把它觀成了以後,身心忘了以後,再把自己造作的所緣空掉,就是“空觀”。那個空就不是我們現在意識所想像的空,因為我們現在意識想像的空,離不開腦子心理所造作的空。到空觀現前,放下萬緣的空,才是真正的空。然後要空就空,要有就有,再把它翻過來,空有雙融。在學理上叫做“中觀”;在道理上叫作能真空,能妙有;在修證上就是法、報、化三身成就,變化無量。總之,非經過這個修持不可。

但是,話又說回來了,那個同學說:初步這一知,是第六意識造成的,非究竟。我們也可以換句話說,知道這一知,而不執著這一知,就是究竟。講這一知非究竟是對小乘而言;講這一知是究竟,是對大乘菩薩而言。講這一知即是無明,是對凡夫而言;講知與不知都無所謂在,是對大覺、大正菩提而言。理論到此為止。

現在再回頭來講,我們修止,必須要修所緣,意識假造一個東西。比如緣呼吸,為什麼要心息相依呢?就是把呼吸變成一個所緣的對象。

但是,不管你緣在哪裡,馬上有個現實問題會來,就是你的知覺始終被一個東西拉住,也就是感受,被那個受陰所發起的感覺拉住了。我們盤起腿來,都在搞身體的感覺,腰發酸,腿發麻;再高明一點,覺得這時清清淨淨;這清淨也是感覺上發出來的。我們多半被感覺拉著走,再加上看過道書,學過密宗,唔,要通夾脊了;嗯,命門這關通了;都是第六意識後天加進來的知識配合,在那裡製造境界。打坐坐在那裡忙得很,開道家的研究會,開密宗氣脈的研究會,然後自己還要加上註解,加上自己的幻想,把自己的幻想又加上註解,而且把這個當成功夫。真講修持,要嚴格檢查自己的這種心念,大家要注意。

你必須堅定於所緣,不被氣脈的感覺牽走,身上有一點感覺反應,要統統不理,這個地方就要靠智慧解脫了。真達到不受感受的牽制,真能不理這個感受時,真氣脈就來了。這時候,道家所謂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的道理,同彌勒菩薩《現觀莊嚴論》一樣,凡夫有凡夫的四加行,聲聞有聲聞的四加行,緣覺菩薩有緣覺菩薩的四加行。

所以道家有個名稱叫“九轉還丹”,等於化學提煉一樣,要經過九次的提煉。“九”並非是呆板的數字,根據易經的觀念,九就是最高數,提煉了又提煉,精煉了又精煉的意思。一次又一次的反反复复,這是說明了這個再三精煉的道理。我們生理上的感覺境界是真的,不是假的,可是人們因為這些書看多了,思想上受這些觀念影響,因此,想專一於意識境界的所緣境,都做不到。

比如很多人坐著,一念求空,靜靜坐下去,靜坐在那裡這一知,知道自己妄念來了,知道自己散亂,知道自己昏沉。散亂、昏沉來了就知道;沒有散亂,沒有昏沉也需要知道,永遠保持這個,就是我們的所緣境界,但是我們做不到。

坐在那裡走空心靜坐的路子,往往知也知道,清淨呢?好像也清淨,昏沉也在昏沉,頭昏昏的,裡頭的妄想也在打,雖沒有大妄想,小小的妄想來來去去,永遠斷不了。所以你在那裡坐一萬年,不是在修行修道,只能算是凡夫修養定的一種靜坐法而已,不算修持,這點要注意。

我們對於打坐無所成的人,有個結論,就是他們第六意識作意的所緣境界,始終沒有達到專一,所以初步都不能成功,初禪都達不到。不要以為能靜坐幾個鐘頭,氣脈也有一點反應,就算是什麼成功,沒有用的,靠不住的,到了生死關頭時,你一定會後悔,因為這個靠不住,靠生理來的不是道,生理機能一衰敗就沒有了。如果這個道是靠生理而來,它就是唯物,可是,道是絕對唯心的,這個問題很嚴重。

【或有未證得故,名非定地。謂初修定者,雖無散亂,及以略聚,嬈惱其心,然猶未得諸作意故,諸心心所,不名為定。】這個要注意了,還有一種人,沒有實際證到定境,什麼是定,他一點都沒有實驗到,所以他不能得定,見地,也沒有搞清楚。這怎麼說呢?開始修定的人,雖然坐起來不散亂,也沒有昏沉,也不簡略,也不打馬虎眼,不大而略之,不昏頭昏腦的,但是作意方面沒有一點成就。

什麼是“作意”呢?先講普通的作意,那是“五遍行”(觸、受、作意、想、思)之一,它普遍存在於八個識裡。除非阿賴耶識轉成清淨光明大圓鏡智,否則總是存在著作意。前面七個識就是第八識的作意。換句話說,八個識都是心在作意。所以真正的意,除了第六意識的範圍以外,這個“意”字,也包括了前面五識、第六識、第七識,乃至包括了第八識,都在“意”的範圍裡,這是普通的作意。

第二個作意,就是悟道以後的“意生身”作意。所以達摩祖師以《楞伽經》印心,並再三交代,真悟了以後,必得意生身方能證果。什麼叫意生身呢?《瑜伽師地論》裡頭都講過。首先,凡夫的這個身體也是意生身,前面講過,我們心理一灰心,一崩潰,這一條命就自然乾癟了。現在活著的一個主要因素,是有精神生命在支持,這個精神生命就是意生身,是凡夫的意生身。懂了這個道理,再進而言之,悟了道的人,可以造成聖人的意生身,身外有身,甚至於成就了百千萬億的化身,這些都是意的作用。

修定的人第一步要作意,比如念“南無阿彌陀佛”這一句,就是我們的意去造作出來的,這個意不是單指第六意識。即使第六意識沒有雜念,禪宗所講的三際托空,當前那個空掉的境界,就是作意出來的。但是,那個空的境界是不是能夠永遠存在呢?不會,因為馬上就玩起那個空來了。再不然,後面幾個遍行馬上來了,觸、受、想、思。覺得身上氣動了,那正是“想”,所以五遍行俱在,哪裡談得上空呢!唯識的道理分析得非常清楚,光以為空了,過於籠統,將來生死到來,或者想求證果時,一點也不得力。

現在的年輕人,玩得最厲害的就是密宗了,氣脈啊,這套玩了半天,都在玩弄精神,玩弄大妄想,真氣脈不是那麼一回事。佛早已預言,末法時代,兩個法門最流行——淨土與密宗,聰明的人一聽到佛這幾句話,就馬上會警覺到這個不是玩笑,確實是有它的道理,可是並不是現在一般人玩的這個道理。

比如我們打起坐來,只能坐半個鐘頭,硬是作意坐上三個鐘頭,行不行?做不到,因為作意不能堅固。我們看了上面非三摩呬多地(不能得定)的時候,自己檢查一下,不落在散亂,即落在昏沉,再不然落在簡略,做不到作意的專一。比方不管是學道家、淨土或密宗,要觀想一個白衣觀音,在前面永遠不動,這個作意做得到做不到?不行就是心在散亂。可是,一個學催眠術的,或一個畫家,他們卻都能做到。作意就是注意,修止修定的初步,非要作意不可。因此有人主張禪淨雙修,把一念專注在阿彌陀佛這一念上,心心念念不亂,做不做得到?

禪宗過去用參話頭,把沒有道理的問題參透,也就是把五遍行的“想”與“思”捆起來。然後,話頭又打不開,要抱住這個話頭,不能忘記它,這就是自然修止嘛!觸與受也捆起來了,一邊懷疑,一邊在定境中,等於是定慧雙修的法門。所以古代教人用話頭參,就是作意,把所有的色受想行識都捆攏來,作意堅定了才能得止。不過現代人要放下來,現代生活太緊張了,放下,蠻舒服的,認為這個舒服是道,非也。這也不過是作意的一種方法,對付現在這個時代蠻好用,如此而已。但永遠保持那個空靈、輕鬆,是不是有作意在呢?沒有的話,就不算定。

“諸心心所”就是人所有的心——妄想、五十一種心所、貪瞋癡等心理行為。如果它們一點都沒有轉化了,怎麼會得定呢?換句話說,打起坐來,表面看來儼然修道的樣子,實際上心裡頭的貪瞋癡等心所牢固得很,根本煩惱、隨煩惱,都來了。修定的第一步,要作意才能得止。道家的守竅,密宗的觀想,淨土的念佛,禪宗的參禪等,都是作意的道理。第六意識沒有堅固形成某一個境界以前,是不能得止的。

這一節很重要,《現觀莊嚴論》講,修四加行作意,心境沒有專一,不能得定。如果你是修空定,一切妄念不管,能看住這個妄念,把這個作意畢竟專一,也算是得定。可是它會變去的,這是專講定的修持,見地又是另外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