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禪謹述
溯自民國39年秋,本地七堵區公所里幹事,來告余曰:昨天上午,有一外省人,姓南名懷瑾,到區公所辦理戶口手續,對他詢問,本地是否有學佛人,若有需研究佛學各宗者,煩為轉告,願為教授,住址某某地方。余聞之不勝高興,素所求之不得也,馬上請住在余之對面陳春老居土,勞駕照其地址,先探問是否確有其人。未幾回來,手提一張字條,內寫四句偈,囑陳老居士照原偈條寫好回答,如對學生考試,出題一樣無二。余拜閱該四句偈後,驚喜交集,雖僅四句,言簡意賅,包羅群經精要,非泛泛之輩所能達此,真大善知識也。欣喜之餘,隨將四句偈,依韻奉和,再托陳居士,送回敬呈南師維摩舍,交卷完畢矣。
南師閱四句回偈後,於當天下午,親自駕臨敝舍。一入門,風度彬彬,慈顏可敬,雙方握手坐下,一見如故,若濶別重逢之感。南師先開口曰:他來台灣幾年之間,所接許多學佛本省人中,未逢對於佛學如此基礎者,真知音第一人也。余也笑笑,回答曰:不敢不敢,山野之夫,不敢望其項背,且望塵都不及耳!幸得大士不棄,法駕光臨寒舍,誠三生有幸;余自開始學佛三年以來,雖參過本省負有盛名之知識甚多,未遇如大士,只僅僅30餘歲,對于佛學工夫見地,似此淵博高深,見解獨超,只拜閱貴偈四句,雖一鱗半爪,可知一切,所謂千山之石,得粒金而為世寶,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真參實學過來人,亦是余之心目中欽佩超格第一高人也。双方哈哈大笑,如魚得水之歡,相得益彰,恨相見太晚耳。萬里迢迢,奇逢知己,是否前生安排耶?!後來余作四句詩,以誌斯時感觸如下:萬里佛緣四句開,靈山大士駕塵來,魚歡得水見如故,慶幸奇逢曠世才。
然後兩人,過從甚密,形影不離,所談佛法主體各宗之外,旁及儒道,無所不談,方知南師自少,學富五車,古今中外、諸子百家學說,無所不精,且至登峯造極;修仙之術、成佛妙法,如數家珍,文可安邦治世,武可定國保民,心地豁然,視虛空三千世界,若一微塵,又不捨一法,萬物皆備於我,斯時人雖貧,而道不貧,取之不盡,妙用無窮,氣宇豪邁,雄毅顧盼,一股英風,心藏於密,鬼神覻不破,非識所識,非智可知,三乘莫能測,卷舒無碍,出沒無踪,左右逢原,誠一曠世奇才英傑,令人讚之嘆之,欽佩之至也。
咦──惜哉!南師懷才未遇,龍游淺水,虎落平原,一顆明珠,屈埋於七堵偏僻地方,無人發掘,高居井里,大器待時,獨善其身,未能兼善天下,徒負夫子治世壯志,空懷菩薩度生宏願,時節因緣未到,風雲未際會之時,無從發揮,唯望空悵嘆,莫之奈何也。余洞悉南師宏才抱負未展,處境又差,籌盡辦法,將此寶珠,發揚光大,照耀普天之下,人人共沐法雨,滋生慧芽,茫茫苦海,彼岸同登,菩提覺性,個個共成,復本真心;心治則世治,世治則王道行,息兵災於無跡,弭戰禍于無形,國際理性相處,共享世界大同和平,豈不快哉妙之哉。
由是余單槍匹馬,作毛遂自荐,到處遊說,遍告同參,新朋故友,大推佛法,費盡如簧之舌,使盡渾身解數,唯求成功,不計身苦,能將南師法寶,推出人間,人樂余也樂,他成余也成,心願斯足。惜乎斯時,南師法音未響,人人未經其耳,成交者寥寥無幾,非如現在名彪國際,一呼百諾,不請而自至也。尤其早時,名度未出故,其中部分老居士,自負太高者,不以為然。盧山面目未覩,隔山畫影,空谷傳聲,只在疑信參半而已耳。
有日余與基隆佛教講堂住持普觀法師,商借他之場地,約定時間邀請各方老居士,薈集該處,余先預告各人作心理準備,曰:夫為法者,要依法不依人,未可重外表之虛,而輕內在之實,早時南師還未得志,斗室乾坤,維摩一榻,威儀依舊,神彩不若現在之奕奕,衣衫簡單,人又瘦小,慈顏雖可敬,而貌不驚人,須俱慧眼者,纔能識得垢中寶,非庸才碌碌之輩,肉眼凡夫心,能測其底奧,無緣者視若無覩,千載良機,失之於交臂,令人為之嘆,遺憾終身矣。
未幾双方到齊,各就位坐定,余以主持該會發起人身份起而介紹,各人鼎鼎大名,開始座談,閘門一開,合掌致謝曰:各位大德居士,於百忙中撥駕,光臨參加文化交流大會,互相觀摩,不勝感謝之至。隨卽依序,各抒高見,提出問題,無論或儒或道或釋,各宗各派,應有盡有,全部出籠,此起彼落,十面圍攻,詞鋒如箭之發,壯哉雅矣。洋洋大觀,各宗法寶盡出,排在展覽會場,真開未有三台之先河也。然南師風度儒雅,時以慈顏微笑,巍巍然常在楞嚴大定三昧中,心光遍照,一耳聞十方,不漏落所問一題,歷歷於胸,卽時化觀音菩薩三十二應,隨機條條答覆,且尤似三國誌中之孔明,在東吳面對各方名士,舌戰群儒,個個被其說得心服口服。是以逐條俊機應付,滔滔若大川之流水;法音酬唱,娓娓如圓器之傾珠。萬機撓而不亂,從容不迫而自在,清濁混而常分,事理井然而不雜,辯才無碍,舌燦蓮花,毗耶勝會,儼然未散,誠古維摩再世於人間也。
蓋斯時在場聽法者,息雖出入而不覺,身猶在而忘形,眼光炯炯,如猫捕鼠,不敢揚眉瞬目,眼耳互用,集于一精明,獨以耳根最利之器,傾注於所聞。南師所說法音,生滅聲塵之中、音海裏,一念無二念,萬法歸于一,卽入一境之定。其中更有妙者,同食而不同飽,卽聞而不聞所以然者,乃不離所聞。南師法音,生滅大小聲塵,而惺惺歷歷,一聲都不遺,當處同時,亦聞到能聞之聞性,而寂寂湛湛,一聲也不染,不卽聲,不離聲,卽聲卽空,卽空卽聲,當處湛然,當處解脫。經云:不離聲色,而見如來,如是如是耳。換言之,能聞耳根中不動之性,卽體也,此體近俱根身,遠賅萬法,不離所聞,圓含一切大小生滅聲塵,卽相也,但法身無相,以此一切相,以為相耳。所聞遠賅一切相,聲塵大小變化音韻,以及近俱根身,口能說出日常應付分別事理,卽用也。一根如此,餘根亦然,是以圓通一心,俱足體相用矣。
蓋此能聞與所聞,能所不二,混然一體,定慧均等,寂照同時,從上而蓋下,百千法門,無量妙義,一歸何處,盡在此形而上、這個芥子裡。有為無為、四禪八定工夫等,全是旅行過境中之觀光耳。上述同食而不同飽,聞而不聞之所以然也。今日之會,眾角雖多,得一麟而為可足,不負維摩之妙手,首次登台震法雷、擊法鼓,作獅子吼,大展雄風於基市。斯時斯景,余常耿耿於懷,密密自慰,常謂人曰:所聞之百聞,不及能聞之一聞,能聞所聞,非一非二,卽入維摩室,是名不二之門者也。於是南師一鳴驚人,法王大寶,推出于人間,個個心眼欣賞,興趣盎然,勝初次由肉眼所見登陸月球之電影,有過而無不及,皆大歡喜,合掌稽首,勝會圓滿而散矣。
然後回家,余向南師曰:今日之勝會,各人撩天鼻孔,都被你穿過。今則一筆化三千,廣及國際中外人士,千千萬萬人通通穿透,比西遊記孫悟空神通更大矣。南師哈哈大笑,眼神視余,真是豐干饒舌,叫一聲余之本名阿仁,竟改叫(阿卵),被其改名,還好姓不敢改耳。余深知南師浙江國語與余台灣國語,彼此均不及格,平分秋色,打成平手,專家評之,各五十分。是以南師對眾說,他的浙江國語偏中正,余的台灣國語,正中偏,對話時各領上半截,另下半截,不但動口,還要托毛錐,如啞子非靠手不可了。不然若參禪向上一著,不可以言傳,只可意會,以心印心,方能了了於胸,如百千法門,無量妙義盡在默然中,皆從內參出來,非從外聽進去。有日請問南師是否同感?曰:你如是,我亦如是。余笑而答曰:如是如是亦非是,是是非非,不了了亦了之。相顧無言,如靈山會上之拈花,啞然微笑矣。
憶起某日,有十餘位居士,集在南師維摩斗室,懇請開示。其中有學教者,起而問曰:教中所說十二因緣及四諦,以至四禪八定等之義理。南師舉永嘉禪師句曰:「直截根源佛所印,摘葉尋枝我不能」,說出之後,恐機不對,有阻學教者之思路,於第一峯頭之境,絕思絕義,聖凡路絶,非教下中下之機可通,胆小者却步不敢向前,唯有望空而興嘆,無所適從,不引興趣,將來不敢親近,是以大海者,無所不容謂之大,慈悲故,三根頓漸,來者不拒,全納為原則,放低姿態,換其各種方便曰:各位大德居土,問者雲湧,時間有限,無暇卽時一一答覆,待另日有機會,個別詳談,然旣已承問,皆是有緣,擇其要者,略敘一二,以塞各位盛情矣。
南師稍息片刻,啜茗畢曰:夫學教者,要從三般若入,何謂三般若?卽文字、觀照、實相是也;簡而言之,從有為而入無為,無為亦無為耳,再廣而論之:(一)文字般若者,乃欲入實相般若前方便,不離思維分別意識,依經解義,文字般若是也,暫時無妨,若理路明矣,不可終年,孜孜不倦,只圖多聞,徒增無明,卽如楞嚴云:「知見立見,卽無明本」,反被所知障所蔽,自塞悟門矣。(二)觀照般若者,由文字般若大開圓解之後,行起解絕,須從前之所解,文字般若義理全部放下,及一切外境,過去未來現在之心,卽祖師云:「外息諸緣,內心無喘(無喘卽不動),心如牆壁,可以入道」,唯以反照能照之體,於一反照間,頓離分別,卽轉分別意識,而成無分別之智,楞嚴云:「知見無見、斯卽涅槃」,但此能照之智雖貴,金屑眼中沙,著者障法眼之圓明,還是滯在觀境,能觀所觀之智耳。(三)實相般若者,無能觀及所觀之智,能所双亡,無功可用,無智亦無得,無無亦無之,經云:「無有佛涅槃,亦無涅槃佛」,不假修成,天然本俱,實相般若現矣。
然此實相般若者,無念而知,知而無念,因無念而知故,內不守空,於空而離空,知而無念故,外不住有,於相而離相,但此知而無念之念者,卽寂卽空也;此無念而知之知者,卽照卽慧也,是以言定而攝慧,言慧而攝定,所謂卽心卽佛者,卽指此慧中之定為佛,定中之慧為心,豈有他哉;卽寂卽照,寂照同時,無有先後次第,如一顆之明珠,內外洞徹,離心意識參而得者,卽得此實相般若耳,方能真實受用,終日飽不餓,不然終生在教下道理闖,闖不出天外天,說得對也不對,非自己之家珍,說食不飽,如畫餅充飢,你之實相般若肚子,能得飽乎?上引永嘉語「直截根源佛所印」者,卽指此實相般若,是佛之所印可耳。下句云: 「摘葉尋枝我不能」者,卽貴居士所問;四諦十二因緣、四禪八定等,乃至百千法門、無量妙義,亦在摘葉尋枝之末中,非永嘉禪師所願取也;於此古德勸其教下人,只通教而不通宗之聰明人曰:「任君講得千經論,亦落禪家第二籌」也。
是以通教而不通宗者,如人行路,一定要到達目標地,目標地者卽宗也,不然往來行旅中,無所歸宿,你心能安否?永嘉自云:「我昔年來積學問,亦曾討疏尋經論,分別名相不知休,入海算沙徒自困,却被如來苦訶責,數他珍寶有何益」,此乃過來人之經驗談,是以終年分別在教理中,不肯迥光反照,用功參究, 入實相般若心地之本宗,只學講解經論,如往來行旅中,空過一生,何其可惜耳。南師再引神贊,利用蒼蠅投窗欲飛出之際作偈勸其師曰:「空門不肯出,投窗也太痴,百年鑽故紙,何日出頭時」,其師聽之有感,請問其徒神贊禪師曰:你離師後,到何方參訪去。贊曰:參百丈禪師處去耳。再問:百丈禪師有何指歸,贊卽舉百丈禪師句曰:「靈光獨耀,迥脫根塵,體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無染,本自圓成,但離妄緣,卽如如佛」,神贊之師於此而悟入。南師再引某古德有日告其徒之語:「你等看經牛皮都被看穿」及「老僧以經遮遮眼」:上句示意著在文字般若,故紙經上用功,迷其本有一精明,分成六和合,背覺合塵,卽以識神分別所看文字般若經典,卽被所看文字經所轉之錯也;下句云:「老僧以經遮遮眼」者,乃示於經離經卽轉經,而於相離相,亦是卽用離用,亦卽不離所看之文字般若經,於不變隨緣妙用處,同時亦見到能觀實相般若體,湛然不動不變,此體不屬自然故,而能隨緣起用無碍,眼根所看到文字般若經,不過遮遮肉眼而已。
其實所看文字經如是,知一反三,卽遍處所觀塵境,雖千差萬別生滅,隨器任方圓,能觀之實相般若妙體,不離所觀當處常湛然,亦復如是,全是遮遮肉眼而已,不遮能見之實相無相無邊不變之心眼也。此處迷悟關頭,要定中不離聲色細參之,非言說分別之所能到,上述假方便說說耳,欲人由教入宗,其實佛法不是這個道理,故曰:「鴛鴦繡出從君看,不把金針度與人」,於此若能會得,一切所講所聽來,無量妙義道理,皆成戲論賸語矣。
蓋上述執著看文字經為錯,不看就對嗎?不然不然,何以故?古德云:「依經解義,三世佛寃,離經一字,猶是魔說。」上句「依經解義、三世佛寃」者,乃墮有情常見,執有之錯也,下句「離經一字,猶是魔說」者,又墮無情斷見,執空之誤耳。兩者均墮二邊之見,皆不了悟,情與無情,相對是二,當體絕對不二之同圓種智也,亦非常與無常之相對法,乃非常非無常,絕待不二,是名真常耳。於此永嘉云:「棄有著空病亦然,還如避溺而投火」,是以學般若菩薩者,如冰棱上走,似劍尖上行,稍有毫厘之錯,卽喪身失命矣!失命者,失其慧命,喪身者,喪其法身,非四大色身之身命,不可會錯,可不慎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