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中國固有文化,有二大主流,自有史以來,一向持續不斷,嬗變不已,成為中國民族特有的精神,即是儒家與道家。由東漢末年開始,經過兩晉、南北朝而至初唐鼎盛時期,中間雖有佛教文化的輸入,曾與儒道二家在形式上發生磨擦,終因三家在根本上有其一脈相通的共同點,雖有外貌上之分歧,而往往互相融攝為一,故中國傳統文化,實質上一向由儒、佛、道三家的思想構成一種耀古爍今的歷史精神。依據史家的觀念,凡稱先代昇平隆盛之治,必首舉漢、唐,當漢、唐昇平之際,其文化精神,亦形成一代的特有模式;漢代的政治文化,左右固有傳統文化儒道二家的思想,自成其為一體系;而唐代則因加入外來佛教文化,益增其光輝。

佛教文化自南北朝迄于初唐這一長期的陸續輸入,與中國固有文化互相融攝,影響至鉅,追初唐盛時,中國佛教先後產生兩位偉大的聖者;其一,即中國第一位出國留學僧,回國從事偉大翻譯事業的玄奘法師。其一,即為弘開中國化佛法的禪宗,被譽為東方如來的禪宗六祖慧能大師。玄奘法師的翻譯事業與闡揚深密教義以及疏釋「唯識」「因明」等學,使盡精微極博大的佛學義理,達到登峰造極的境地,影響以後中國學術思想界,其功非淺。

而六祖慧能大師弘開佛法心宗,使此一單傳直指,不由文字,頓悟成佛的心性法門,於以建立;使佛教教下各宗各派,或理或事的整個教理,不致死於名身文句之下,完全變成活法,猶之畫龍點睛,乃得破壁飛去,不但使佛教在中國奠定了根深

蒂固的基礎,且使東方文化精神,益增萬丈光芒,其功勳德業,實足彪炳千古;至於因此而影響到儒道二家,使儒家產生北宋以來理學,發揚孔門一貫心傳,成為儒家學術的教外別傳之一大學派,尤為顯著。今就禪宗與理學關係,試略論之。

一、六祖慧能大師

大師身世

大師名慧能,俗姓盧,父諱行瑫,原為范陽人。唐高祖武德三年九月,降官於新州,母李氏,懷姙六年乃生師,故師籍為廣東新州。生時適為唐太宗貞觀十二年戊戌歲,二月八日子時,次晨黎明,有二僧造謁,謂師之父曰:此子可名慧能。父問此名義何所指?僧曰:慧者,以法慧濟眾生,能者,能作佛事,言畢而出,不知所之。師生而不飲母乳,遇夜神人灌以甘露。三歲,父喪,葬於宅畔,母守志鞠養,移居南海。旣長,鬻薪供母。年二十有四,負薪過市,聞一客誦金剛經,而有省悟,遂間客誦何經?客以經名告,且謂從湖北蘄州黃梅縣東禪寺來,其寺為禪宗五祖宏忍大師,在彼主化,門人一千有餘,五祖居常教人但誦金剛經,即自見性,直了成佛。大師聽後,憤然如有所啟,欲往求法,而念老母無依;方躊躇間,客似與有宿緣,詰其疑難,大師具告之。乃蒙一客,予銀十兩,令充其母衣食,教使往黃梅求法。

求法經過

大師至黃梅,祖問曰:汝何方人?欲求何物?大師對曰:弟子乃新州人,遠道求師,惟期作佛,不求餘物。五祖曰:汝是嶺南人,又是獦獠(時人戲稱嶺南人語),豈堪作佛!大師曰: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獦獠身與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別?五祖更欲與語,見從眾在側,乃令隨眾作務。大師曰:弟子自心,常生智慧,不離自性,即是福田,未審和尚教作何務?五祖曰:這獦獠根性太利,汝更勿言,著槽廠去。大師即退至後院,被差派破柴踏碓,服役辛勞,累月不倦。五祖一日忽見之曰:吾思汝之見可用,恐有惡人嫉汝害汝,遂不與汝言,汝知之否?大師曰:弟子亦知師意,故不敢行之堂前,令人不覺。五祖一日傳喚門人盡至曰:汝等各作一偈呈來,若悟大意,即付汝衣法,為第六代祖,速即作去,不得遲滯,思量即不中用;若見性之人,言下即見,譬如輪刀上陣,亦得見之。眾退而議曰:我等諸人,不須澄心用意作偈,雖呈和尚,無所益也。神秀上座, 現為教授師,必是他得,我輩縱作偈頌,亦枉用心力。神秀自思,躇躊未決,時祖堂前有步廊三間,擬請供奉盧珍繪楞伽經變相圖,及五祖血脈圖,流傳供養,秀乃書偈於廊壁上。偈曰:「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神秀旣書偈已,終夜未安,五祖預知其意,天明即喚盧供奉來,向南廊壁間繪畫圖相,忽見其偈,即言不再用畫,經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但留此偈,與人誦持,依此偈修,即有大利益,免墮惡道,即令門人炷香禮敬,盡誦此偈,可得見性。

是夜三更,五祖喚神秀入室,問曰:偈是汝作否。秀言,實是秀作,不敢妄求祖位,望和尚慈悲,看弟子有少智慧否?五祖曰:汝作此偈,未見本性,祇到門外,未入門內,如此見解,覓無上菩提了不可得,無上菩提,須得言下識自本心,見自本性,不生不滅,於一切時中,念念自見,萬法無滯,一真一切真,萬境自如如,如如之心,即是真實,若如是見,即是無上菩提之自性也。汝且去,思惟一兩日,更作一偈,將來我看,若入得門,付汝衣法,神秀即作禮而出。又經數日,心中恍惚,神思不安,猶如在夢,行坐不樂。

有一童子於碓房過,唱誦其偈,大師聞知,識其猶未澈見自性,雖未蒙教授, 而早已識大意,遂問童子曰:誦者何偈?童子曰:爾這獦獠不知耶?祖師有言,欲傳衣付法,令門人作偈來看,若悟大意,即付衣法為第六代祖師,今神秀上座,於南廊壁上,書無相偈,大師令人誦習,依此偈修。大師即曰:我在此碓房八個餘月,未曾行到堂前,望上人引至偈前禮拜,童子即遂所求,引至偈前,大師復請為之誦讀,時有江州別駕張日用在側,即為大師誦之。大師遂曰:我亦有一偈,望別駕代為書之,別駕聞言,驚疑未定。大師曰:欲學無上菩提,勿輕初學,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沒意智,若輕人,即有無量無邊罪過。別駕即曰:汝但頌偈,吾為汝書,汝若得法,先須度吾,幸勿忘。大師即述偈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大師書此偈已,徒眾無不驚訝,各相謂言,奇哉!不得以貌取人,何得使肉身菩薩服役多時!五祖見眾驚怪,恐人損害,遂將鞋擦去其偈曰:亦未見性。眾聞遂不為然。次日,五祖潛至碓房,見大師腰石舂米,語曰:求道之人,為法忘軀,當如是乎?復問曰:米熟也未?大師曰:米熟久矣,猶欠篩在!五祖即以杖擊碓三下而去。大師即會祖意,是夜三更入室,五祖以袈裟圍之,不令人見,徵詰其初悟因緣,再為說金剛經,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句,大師即言下大悟,一切萬法不離自性,遂啟祖曰:「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

五祖知其已悟本性,謂之曰:不識本心,學法無益,若識自本心,見自本性,即名大丈夫,天人師,佛。時大師三更入室受法,人盡不知,便傳頓教,及衣鉢,為禪宗第六代祖師;並囑善自護念,廣度有情,流布將來,無令斷絕。且付偈曰:「有情來下種,因地果還生,無情旣無種,無性亦無生。」復曰:昔達摩大師,初來此土,人未之信,故傳此衣以為信物,代代相承法則,以心傳心,皆令自悟自證。自古佛佛惟傳本性,師師密付本心,衣為爭端,止汝而傳,若傳此衣,命如懸絲,汝須速去,恐人害汝。大師問曰:此後向何處去?祖曰:「逢懷則止,遇會則藏。」大師又曰:弟子本是嶺南人,素不知此山路,如何出得江口?五祖曰:汝不須憂,吾須送汝。

宏法前後

五祖送大師至九江驛邊,令祖上船,即把櫓自搖,大師曰:請和尚坐,弟子合自搖櫓。祖曰:合是吾渡汝。大師即曰:迷時師度,悟時自度,度名雖一,用處不同;弟子生在邊方,語音不正,蒙師傳法,今已得悟,祇合自悟自度。祖曰:如是,以後佛法,由汝大行,汝去三年,吾方逝世,汝今好去,努力向南,不宜速說,佛法難起。

大師辭違祖已,即發足南行,五祖歸來,數日不上堂,眾疑而詰請曰:和尚少病惱否?曰:病即無,衣法己南矣。問:傳授何人?曰:能者得之。眾議盧行者名慧能,必是他得,遂糾眾數百人來逐,欲奪衣鉢。其中一僧俗姓陳,名惠明,出身將軍,性行粗燥,極意追尋,遂越眾而先。將兩月餘,追至大庾嶺,己及矣,大師即擲衣鉢於石上曰:此衣表信,可力爭耶!大師自隱草莽中。

惠明至,盡力提舉衣鉢不能起,乃喚曰:行者,行者,我為法來,不為衣來!大師乃出坐盤石上,惠明致禮求法。大師曰:汝旣為法而來,可屏息諸緣,勿生一念,吾為汝說。惠明依教,良久而住。大師乃曰:不思善,不思惡,正恁麼時,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惠明言下大悟,復問曰:上來密語密意外,還更有密意旨否?大師曰:與汝可說者,即非密也,汝若返照,密在汝邊。明曰:惠明雖在黃梅,實未省自己面目,今蒙指示,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今行者即惠明師也。大師曰:汝若如是,吾與汝同師黃梅,善自護持。明又問:惠明今後向何處去?大師曰:「逢袁則止,遇蒙則居。」(惠明後往袁州蒙山,避祖諱,更名道明。)明即禮辭,回至嶺下,謂來逐之眾曰:向陟崔嵬,竟無蹤跡,當別道尋之,眾信為然,遂漸散去。

大師自得法後,回至韶州曹侯村,人無知者。有儒士劉志略,禮遇之甚厚。志略有姑為尼,名無盡藏,當誦大涅槃經,大師偶聞,即知妙義,遂為解說。尼乃執卷問字,大師曰:字即不識,義即請問。尼曰:字尚不識,焉能知義?大師曰:諸佛妙理,非關文字。尼驚異之,遍告里中耆舊云:此乃有道之士,宜請供養。有魏武侯玄孫曹叔良及居民,競來瞻禮。時寶林古寺,自隋末廢於兵火,眾遂就其故基,為修建梵宇,俄成寶坊,迎請大師居之。

住九月餘,又為惡黨尋逐而至,乃避遁於前山,逐者復縱火焚林木,大師匿居石中得免。憶五祖有懷會止藏之囑,遂行隱於此二邑間。旋復為惡人追蹤而至,再避隱於四會獵人隊中。凡經一十五載,時與獵人隨宜說法。獵人常令守網,每 見生命,盡放之。每至飯時,以菜寄煮肉鍋,或問,則對曰:但喫肉邊菜。

一日思惟,時當弘法,不可終遯,遂出至廣州法性寺,值印宗法師講涅槃經,時有二僧論風旛義,一曰:風動,一曰:旛動,議論不已。大師乃曰:不是風動,不是旛動,乃仁者心動。眾聞之駭然。印宗法師即延至上席,徵詰奧義,見其言簡理當,不由文字,至為嘆服。問曰:行者定非常人,久聞黃梅衣法南來,莫是行者否?大師曰:然也。宗於是作禮,告請出示衣鉢,備眾瞻仰起信,復詰問法要(語載壇經中)。

唐高宗儀鳳元年丙子正月十五日,印宗法師普會四眾,為師剃髮為僧,二月八日集諸名德,授其足戒。時西京智光律師為授戒師,蘇州慧靜律師為羯磨,荊州通應律師為教授,中印度耆多羅律師為說戒,西國密多三藏為證戒。其戒壇乃劉宋朝求那跋陀羅三藏所創建,且預記曰:後當有肉身菩薩,於此受戒。又梁天監元年,智藥三藏,自印度航海而來,將彼土菩提樹一株,植此壇畔,亦預記曰:後一百七十年,有肉身菩薩,於此樹下,開演上乘,度無量眾,真傳佛心印之法主也。大師至是祝髮授戒,及與四眾開示單傳之旨,一如昔識。

次年春,大師辭眾歸寶林,印宗偕僧俗相送者達千餘人,直至曹溪。大師住曹溪,大開禪宗法門,地以人靈,曹溪二字,後世便為禪宗祖源代表。

寂滅情形

迨唐玄宗太極元年七月,(是年改元三次,曰太極,延和,先天。)命門人往新州國恩寺建塔,督令促工,次年夏末落成。七月一日,集徒眾曰:吾至八月,欲離世間,汝等有疑,早須相問,為汝破疑,令汝迷盡。吾若去後,無人教汝,眾聞咸皆泣下,大師即示以生滅來去,本性真如之義(語載壇經)。

至七月八日,忽謂門人曰:吾欲歸新州,汝等速理舟楫。大眾哀留甚堅,大 師曰:諸佛出現,猶示涅槃,有來必去,理亦當然,吾此形骸,歸必有所。眾曰:師從此去,早晚可回?大師曰:葉落歸根,來時無口。又問曰:正法眼藏,傳付何人?師曰:有道者得,無心者通。又問:此後莫有難否?大師曰:吾滅後五六年,當有一人來取吾首,聽吾讖語:「頭上養親,口裏須餐,遇滿之難,楊柳為官。」

先天二年癸丑歲,八月初三日,於國恩寺齋罷,即與徒眾說法,示去意,復說偈曰:「兀兀不修善,騰騰不造惡,寂寂斷見聞,蕩蕩心無著。」師說偈己,端坐至三更,忽謂門人曰:吾行矣。即泊然遷化。于時異香滿室,白虹貫地,林木變白,禽獸哀鳴。廣、韶、新三郡官僚,洎僧俗門人爭迎真身,莫決所之。乃焚香禱曰:香煙指處,師所歸焉?時香煙直貫曹溪,十一月十三日,遷神龕,併所傳衣鉢而回。次年七月二十五日,出龕,弟子以香泥塗之,後以鐵葉漆布,固護師頸,蓋門人憶大師有人取首之記也。入塔時,忽於塔內白光出現,直上衝天,三日始散。大師春秋七十有六,年二十四傳衣,三十九祝髮,說法利生三十七載,嗣法四十三人,悟道超凡者,莫知其數。

至唐玄宗開元十年壬戌,八月三日,夜半,忽聞塔中如有拽鐵索聲,眾僧驚起,見一孝子自塔中走出,尋見大師肉身頸上有傷,具以賊事聞于州縣,時縣令楊侃,刺史柳無恭,得牒切加捕緝,逾五日,於石角村捕得賊人張滿,送韶州鞠問,供稱受新羅僧之賄,令取大師首歸而供養。大師弟子等謂:若以國法論,理須誅夷,但佛教慈悲,冤親平等,況彼志求供養,罪可恕矣。柳刺史聞而嘆服,遂赦之。

上元元年,肅宗遣使,請衣鉢歸內供養,至永泰元年,五月五日,代宗夢六祖大師請衣鉢,遂歸曹溪,並敕加護。後或為人偷竊,皆不遠而獲,如是者數四。大師肉身至今尚在,大陸淪陷前,聞虛雲和尚曾遷至雲門寺供養云云。

二、六祖生平與禪宗幾則懸案

就六祖生平事蹟與宏開禪宗重要記載,大體已見於其門弟子記述的壇經,一般所習知,亦莫不以壇經為準繩。惟壇經版本甚多,其中微有出入之處,不無可議者,即在當時,其及門弟子南陽忠國師,亦曾持異議,然此涉及壇經本身之考證問題,且置勿論,今就其習傳的事蹟中,亦被一般人認為有問題之處,試加研討,即可約略窺見禪宗的理趣。

六祖的開悟

依據壇經記載,六祖聞客誦金剛經,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一句,即有所悟,及至黃梅,復於三更入室,五祖徵詰其悟緣,至此句,言下方大悟。又謂三更入室,五祖以衣圍之,為說金剛經至此句而大悟。凡此三說,各依所據,於是六祖的悟緣先後問題,幾成為禪宗門下一重千古疑案。其次:有謂六祖作「本來無一物」一偈時,尚祇見心性空的一面,及至三更入室,五祖耳提面授,忽然大悟,方說出:一切萬法,不離自性等幾句話,到此方為大悟云去。

陸氏壇經,初敘大師聞經有悟,不言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句而有悟入,惟云:聞經有省。至三更入室時,五祖以袈裟圍之,不令人見,為說金剛經,至此句而大悟。藏本壇經載五祖徵金剛經義,傳燈錄則不載其語。

禪宗乃佛法心宗;心宗者,即佛法之心要;心要者,惟切見自本心,明自本性即佛,不事旁外之求也。禪宗稱證悟,即悟此心性,自性成佛,自心作聖;悟者,悟此理,證者,證此事,統此事理雙至之證悟,簡捷之語獨謂之悟。惟悟之一字含義,泛用之,有悟理之悟,體會的悟,證悟自心自性自證分的悟。悟理的悟,屬於理解,所謂解知其理,亦曰解悟,非禪宗所尚。體會的悟,屬於感悟,因事而明理,理與事稍得相應,禪宗稱謂有省,省者,因於事而感悟其理,而有所省發也。證悟的悟,乃禪宗所特尚的悟,證悟者,事與理雙融,解與行并至;事有境界之相,故稱事相,理無境相,唯憑智覺;事理雙融,境相即被智覺的理所泯化,智覺的理,復融化於事物的境相之中,此中分別不出境相或智覺,故曰無可名,無可說,不可思議。然悟有程度的深淺,以其所見所證事理有大小的差別;依教理而次第其差別,於初悟曰:開佛知見。進而曰:入佛知見。大悟曰:證佛知見,其程度深淺雖有不同,而同為悟,其實際是一。以理極真至,本是一體,一體而強加以分段,亦祇據某一著眼點而言,非別於一體外另有一悟境。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故凡夫與佛,悟與不悟,固皆同具此心此理;不悟之者,如自迷其頭,但認其影,悟之者,如照鏡鑑面,自見真頭,固在是也。

我人日常應用意識思惟的心,仔細追尋,立時返照,本是念念遷流變化,無片刻可常住停留,但亦無片刻斷絕不續。六祖聞客誦經,至「應無所住」一句,忽然悟得,謂之己悟固可,謂之初悟的省發,更屬恰當所謂開佛知見者是也。何以故?六祖當時固然悟了,即不去黃梅亦是一樣成就,何必趨向黃梅。

及至黃梅,五祖并無佛法教他,祇令到碓坊舂米,舂米是勞筋骨,困肌體的事,在此中又悟個什麼?及至寫出菩提明鏡一偈,五祖來間,米熟也未?他說:熟是熟了,祇是未篩!師徒之間,彼此在打啞謎;換言之,即謂:明白是明白了,祇是未經老師的印證。

及三更入室,五祖徵詰講說,復至「應無所住」一句,才心光燁然,頓時大悟,所謂證佛知見者是也。到此方說出何期自性等幾句話,似與菩提明鏡一偈相較,更為透澈。誰知自性本是具足,能生萬法,自然不是無物,雖然如此,而始終猶未離於本自清淨。無生滅,不動搖。由初而至最後,仍是「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其中實不得以無東西強作東西,沒分段妄生分段。到得此中,著有著無,固皆方便,說空說有,亦屬權言,而以其見有偏圓大小深淺之別,姑指為初中前後,亦容有當。黃龍死心禪師曾頌其事曰:「六祖當年不丈夫,請人書壁自糊塗,分明有偈言無物,卻受他家一鉢盂。」繼之,大慧宗杲禪師又續其義曰:「且道鉢盂是物不是物?若是物,死心老亦非丈夫,若道非物,爭奈鉢盂何?」古人於此問題,亦曾擬議,由此而見六祖的開悟,自聞客誦經有醒,即三更入室,乃至開堂說法而終於入滅,祇此一悟,別無奇特,所謂先後分段問題,祇可就論其韜養的深淺,範圍其大小,實無實法可限也。

傳衣的疑案

達摩大師初來此土,傳授佛之心宗(禪宗),恐人疑而不信,故傳衣(袈裟),以資表信。自達摩而至六祖,化以大行,故五祖告訴六祖,以衣為爭端,止於汝身而不傳,此之事實,至為明顯。而後人傳說:三更入室,以衣圍六祖說法,恐令人見,乃於明文記載的說法外,另有秘密指授,而此密授,至六祖即止而不傳,故懷疑六祖以後的禪宗,心法是否完備,不無疑問。

復謂佛法在心性法門以外,別有一種秘密工夫;殊不知在大庾嶺頭,惠明亦曾問過六祖,還有秘密指授否?六祖告以「汝若返照,密在汝邊。」是明明白白指出,此中別無秘密,但能返照自心,就可察見,若於心外有法,則盡是外緣,所謂向外馳求,屬於邪見,並非內明心性之學。由此可見世尊拈花,迦葉微笑,一個是明明白白在拈花,一個是會心的微笑,說無秘密,祇有心心相印方知,說有秘密,拈花的無說無傳授,微笑的何曾得個什麼來?此是禪宗傳心法門的一種大機大用,確非局外人所知,拈花是心要拈花,微笑是心自微笑,如另有個秘密,正如禪宗古來大德們所說:「屙矢見解」。

得法與出家

六祖得法的時候,仍然是一居士身,因他俗家姓盧,所以都稱他為盧行者,行者是佛法中修行人的稱呼,不限於僧俗,六祖出家,在得法後十五年方正式披剃。所以六祖以後也曾再三提起在家修行與出家修行,理無二致,並不因出家可多得一點佛法,在家而少得一點佛法,強調言之,這是六祖畢生極力提倡世間修行平等,使禪宗影響後來儒家產生理學的樞要。

避禍的因緣 六祖既得佛的心傳正法,何以需要避禍,在獵人隊裏過了十五年呢?因為一宗學說的領導權威,忽然落在一個平生無籍籍名,而且乃一字不識的人身上,此實別開生面,令諸成名學者驚駭失措;在君子猶抱觀望之心,在小人寧無嫉恨之念,固欲滅之為快,故六祖不得不避禍於獵人隊中,此其原因一。

又以悟見心性以後,因緣未至,故不可以宏法,此佛家所以注重時節因緣,與儒家注重運會,同為一理。孟子曰:「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六祖在獵人隊中十五年,一則以待時機的到來,歲月的變遷,使敵對者經時間的沖澹而化除瞋恨,同時在韜晦期中涵養黃梅所得心法,使其至於充實而有光輝,故其出山宏法,即一鳴驚人,所謂己臻聖而不可知之謂神的境界,故具有鬼神不測的神變力也。於此亦即可見悟後起修,至為重要,此其原因二。

六祖的學風 六祖的學風,揀擇其要點,略為舉出,可分為三項:(一)破除迷信,提示佛法要義。(二)單提直指,宏開心地法門。(三)世出世間,事理歸於一致。以六祖學風有此特點,遂使大乘佛法成為中國化的佛法,切合於現實人生,而又能超脫世間,終使禪宗法門,遍及寰宇,而開啟北宋儒家的理學矣。試分別言之。

(甲)佛法心要,即在證悟人與萬物同體的本性,歸真返樸,無住無依。這本體的性,是真空無住、無著的。一切萬有的生存變化與滅亡,都依賴各種不同的因與緣所集合而成。在人言人,但從人所具備的心性著手用工體認,即可證到與宇宙同體的本性,而返還於「寂然不動(空無自性),感而遂通(因緣所生)」的圓成實相。

所謂用種種名言說教,乃至設立種種法相,都是其前行方便,導其證入本體的一種法門。但既然成為一宗教,難免有許多教條式的設立,在上根人,因此自心他力的共通圓融,理固無礙;若在下根,即愈引愈迷,變成絕對的迷信。六祖傳佛心宗衣鉢,起而大聲疾呼,去此種迷信方便的外衣,一歸於發明白性心地的捷徑,此其學風,大有異於其他僅傳佛教形式者;同時更使易於接近中國傳統文化,此其一也。例如壇經載答韋刺史問念彌陀往生西方一節云:

大眾,世人自色身是城,眼耳鼻舌是門,外有五門,內有意門。心是地,性是王,王居心地上,性在王在,性去王無,性在心身存,性去身心壞,佛向性中作,其向身外 求。自性迷,即有眾生,自性覺,即是佛;慈悲即是觀者,喜捨名為勢至,能淨即釋迦,平直即彌陀,人我是須彌,邪心是海水,煩惱是波浪,毒害忘,魚龍絕;自心地上,覺性如來,放大光明,外照六門清淨,能破六欲諸天,自性內照,三毒即除,地獄等罪,一時消滅,內外明徹,不異西方,不作此修,如何到彼。

又無相頌云:

迷人修福不修道,祇言修福便是道,布施供養法無邊,心中三惡元來造,擬將修福欲滅罪,後世得福罪還在,但向心中除罪緣,各自性中真懺悔,忽悟大乘真懺悔,除邪行正即無罪,學道常於自性觀,即與諸佛同一類,吳祖惟傳此頓法,普願見性同一體,若欲當來覓法身,離諸法相心中洗,努力自見莫悠悠,後念忽絕一世休,若悟大乘得見性,虔恭合掌至心求。

觀此說法,六祖極論「即心即佛」之旨,昭然若揭,絲毫無宗教迷信成份存在,不待深辨可知。

(乙)由兩晉而至初唐之際,佛法因側重於翻譯事業,一般學者,尋繹註疏,條分縷析,在義理之學上,成就已臻絕頂。而疏釋之學,其方法是演繹的,於是以經註經,或以論釋經,終使學者僅成為一空談學理而茫無旨歸之義學沙門。禪宗之學,并不離於全部教義,唯其揉集經義為一團一條一點,直達心源,不事文采,其方法為歸納的;及至六祖,尤其注重「言簡理當,不由文字」的平白開說,使人直截領悟,一反昔來傳授講學之風,完全以樸實無華,貼切受用為歸,此其二也。例如答印宗法師云:

宗問:黃梅咐囑,如何指授?祖曰:指授即無,惟論見性,不論禪定解脫。宗曰:何不論禪定解脫?祖曰:為是二法,不是佛法,佛法是不二之法。

復如云:

善知識,智慧觀照內外明徹,識自本心,若識本心,即本解脫,若得解脫,即是般若三昧。

上來所載,六祖極力宏揚佛之心法,提倡心性之學,不待言而可知。惟心性的極則,則立無念為宗。

又云:

善知識,云何立無念為宗?祇緣口說見性,迷人於境上有念,念上便起邪見,一切塵勞妄想,從此而生,自性本無一法可得,若有所得,妄說禍福,即是塵勞邪見,故此法門立無念為宗。善知識,無者無何事?念者念何物?無者無二相,無諸塵勞之心,念者念真如本性,真如即是念之體,念即是真如之用,真如自性起念,非眼耳鼻舌能念,真如有性,所以起念,真如若無,眼耳色聲當時即壞。善知識,真如自性起念,六根雖有見聞覺知,不染萬境,而真性常自在;故經云:能善分別諸法相,於第一義而不動。

(丙)佛家在中國,有三武一宗之難,是盡人皆知的史蹟。此佛教厄難之來,固由於佛道之爭,抑亦氣運使然;但佛教本身的缺點,以及當時佛教徒自己作風所招致的惡果,亦毋庸諱,凡具歷史常識者,不難指出種種事跡以為印證。并且當時出家之風,特別興盛,後來韓昌黎起而排佛,一篇諫迎佛骨的表文,主要尤重在排僧,在具有先知眼光的六祖看來,不能不有矯正的說法。而且佛法若祇偏重於出世,而違背即此世間成就出世間的事,實是大乘佛法的過失。故六祖特別提出在家出家修行問題,以警醒世人,使世出世間,事理趨於一致。

至若論出家學佛的出世法,與在家修行之世間法不二之理,尤為扼要中肯,卒使後世儒家理學門庭之建立,遙與禪宗接筍。依此而言,六祖實啟隱闢之機先矣,此其三。例如與韋刺史云:

世人若修道,一切盡不妨,常見自己過,與道即相當,色類自有道,各不相妨惱,離道別覓道,終身不見道,波波度一生,到頭還自懊。欲得見真道,行正即是道,自若無道心,闇行不見道,若真修道人,不見世間過,若見他人非,自非卻是左,他非吾不非,我非自有過………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正見名出世,邪見是世間,邪正盡打卻,菩提性宛然。

又云:

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必在寺,在家能行,如東方人心善,在寺不修,如西方人心惡,但心清淨,即是自性西方。頌曰:

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禪,恩則親養父母,義則上下相憐,讓則尊卑和睦,忍則眾惡無喧,若能鑽木取火,淤泥定生紅蓮,苦口即是良藥,逆耳必是忠言,改過必生智慧,護短心內非賢,日用常行饒益,成道非由施錢,菩提祇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聽說依此修行,天堂祇在目前。

六祖學風,簡如上說三項,別有四大特色,所謂:「不迷信,尚心性,務平實,在世間」。乃使無論僧俗,士夫或庶民,依此可明白易學,皆知佛法者,即不出自心,信受奉行,即可成佛。世稱其為古佛再來,信非過譽。釋迦捨富貴而成道,六祖現下愚而作祖;釋迦說法四十九年,經律論等積為一大藏教;六祖說法半生,寥寥若干片段遺言,集為壇經一卷,亦足與一大藏教媲美,是釋迦,是六祖,是古佛,是今佛,千聖同揆,海水味一,不容分別於其間。

傳心的指授

後世一般學者,提起禪宗,極易聯想到六祖在大庾嶺頭,接引惠明一段公案。六祖當時教惠明「不思善,不思惡」,良久,乃問曰:「如何是明上座本來面目」?惠明當下悟去。于是一般認為祇要「不思善,不思惡」,便是佛性,禪宗的心法,亦即在此,此誠錯會祖意,為害非淺。蓋惠明追趕六祖,備極辛苦,至大庚嶺,見六祖放下衣鉢,極力提持不動,衣鉢非力可爭,其心已自驚伏,粗暴之氣略平,窘急之餘,說出求法目的,六祖方教他「不思善,不思惡」,進而遮止其妄念;良久者,即經過許多時間,六祖才問:「如何是明上座本來面目?」惠明經此一問,狂心頓歇,本來面目立見,脫口說出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此則公案後人不向良久以後理會,僅向不思善惡上領取,謂不思善惡即是本性,大違祖意,不免構成兩失。一、錯認善惡都不恩的為本性,則本性 成為一死物,墮入以「無記空、頑空為性。二、錯認不思善惡為工夫,不能當下狂心頓歇,徒祇善亦不思,惡亦不想,悠悠忽忽度日,墮在無事甲中,且為影響禪和作偷懶餘地。

又六祖開始宏法時,見兩僧論風動旛動,辨難不己。乃曰:「不是風動,不是旛動,是仁者心動。」於是學者即認禪宗明心,即使是吾心昭昭靈靈,憧憧往來分別之心。然則我人面對風旛都不動的時候,此心要他風旛二物都動起來,是豈可能?既不可能,則六祖所謂「是仁者心動」,其義不成?若說風動也罷,旛動也罷,我此心不覺不知不管,動由他動,但此心如如不動,則抵是心理意識的自我陶醉,所謂佛法,亦祇是心理學範圍的一種而已。須知佛法談心,有時係說三界唯心之心,有時係說生滅不停之心,三界唯心之心,即常住真心,此心大容天地,細入微塵,即心即境,即境即心,合精神物質二元為一體,忘能所,絕對待,故風動旛動,與仁者心動,同是這一動,此義大乘諸 經及楞嚴經頗多宣示,對此無理會者,驟聽之,自膛目莫對,後此王陽明謂其弟子云:汝忽見岩花時,則此心與岩花互動,汝不見時,則與之互寂,似是抄襲此語來。細味此語,真是含蓋乾坤,包羅萬象,此即六祖方便善巧,以心印心於外之顯示。